淺談《奇巧計程車》:或許我們都需要一種「視覺失認症」

藍玉雍
·
·
IPFS
·
回到《奇巧計程車》,最後到底是誰才是「視覺失認」呢?透過小戶川逗笑卻精準的吐槽,《奇巧計程車》諷刺了現代社會人們的「觀看」以及「被觀看」背後的想爆紅、想變有名的荒謬心理。看見每個人生活在現代裡的自我迷失。

《奇巧計程車》是一部2021年春季上映的動漫。內容主要講述一名計程車司機小戶川因為捲入各種事件,和各方人馬打交道、尋找真相的曲折故事。雖然沒有比同期的《86-不存在的戰場》或是《Vivy-Fluorite Eye’s Song-》來得夯,但內容本身卻相當好看、精彩。裡面的每個人物都相當有趣,如同他們不同的動物造型一樣,有著各自鮮明的特色。

某個程度上,《奇巧計程車》有點像一部群像劇。在裡面,我們透過一個海象計程車司機的眼睛看到不同職業的市井小民的故事,看到他們內在的迷茫,最後如何因為各自的行動在城市中匯合、交錯,像是在追逐彼此一樣,發生各種有趣的互動。

《奇巧計程車》劇照,來源:巴哈姆特動畫瘋

這部動漫另外一個有趣的點是在於,就像前面說的,這部作品和《動物方城市》或《Beastars》很像,人並不以人的樣貌出現,而是變為不同種的動物來互動,展現了一種「動物的社會」來探討潛藏在人類社會底下的各種種族或性別等差異歧視的議題。

《奇巧計程車》卻完全走出了自己獨特的路。和前兩部作品不同,這裡面的每隻動物其實都不是人物的真實樣貌,而是主角小戶川眼中「人們」的樣子。動畫給出的解釋是,因為主角曾發生意外,導致他罹患了視覺失認症,在他眼中,每個人都無法以人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而是根據小戶川對他們的印象變成相似氣質的動物形象來展現。

《奇巧計程車》劇照,來源:巴哈姆特動畫瘋

視覺失認症(visual agnosia)是一種高功能的腦部認知障礙。罹患這種病的人並不會失去視力,相反地,他可能視力仍然很好,就像小戶川一樣可以開車,但對於自己到底看見的是什麼?卻和一般人產生不一樣的認知,甚至無法回答,失去對自己所看之物的正常理解能力。

比如一個失認症患者可能看得到眼前的椅子,但卻講不出那是一張椅子。這並不意味著他忘記了「椅子」這個詞,因為在看小說時,他可以完全正確理解「坐到一張椅子」是什麼的意思,被問「椅子」是什麼,甚至也能畫出椅子給人看。但如果要他看椅子,來回答那是什麼,卻說不出來,或是會說出其他的答案(例如:有四隻腳的物品)。

患者失去了對視覺的再認回憶能力,或者,失去了辨識視覺刺激的認知能力。視覺變得無法和過往的記憶合作、協調,而是分道揚鑣,彷彿各自獨立為政。這種失認症還分成好幾種類型,常見的有統覺失認症、聯想型失認症、面孔失認症(俗稱臉盲症)等等。動漫中說小戶川屬於的是第二種,但其實好像有點不對,因為聯想型失認症的一般定義是說,患者能夠區分複雜的形狀和認出物體的性質,但不能對物體進行命名或聯想到物體的功能意義。他的視知覺和語言系統發生了分離。

到頭來失認症之所以被叫做失認症,還是和語言有比較大的關係。就像臉盲症一樣,你可以看到這個人,但你無法想起(辨識)他是誰,但你聽到他的聲音可能就馬上知道他是誰了。可小戶川看起來不是這個樣子,他顯然都知道周遭的人是誰,也明白他們其實都是人,只是在自己看來變成動物的樣貌。

這樣看來,小戶川對人的感受其實比較像另外一種狀態:聯覺。指當人的某一感官受到刺激時,另一種或多種沒有被刺激的感官,也會同時產生反應的現象。比如聽到特定字母或歌聲時,會產生看到特定顏色的知覺;或是在看到某些顏色時會有鹹、甜等等的味覺跟著產生。

有些人聽到特定聲音時,會「看到」各種色彩。截自維基百科。

這種「聯覺」的現象觸發了某些藝術家的創造思維,特別像是著名的詩人韓波,曾把這種聯覺的感受稱為一種通靈,認為所有的詩人都應該成為感官的通靈者,並因此寫下他著名的詩:《母音的顏色》:

「我發明了母音的顏色,A 黑色,E 白色,I 紅色,O 藍色,U 綠色。我確定了每個子音的姿態與動作,某天或其他,我用天然的節奏,創造一種可以被一切感官接受的詩歌語言……如果你是主廚,文字就會有各種味道,舞蹈家的文字有各種姿態會跳舞,畫家的文字有各種造形與顏色,音樂家的文字會是一種像五線譜的字句……」

日本的詩人 — — 谷川俊太郎的一首詩《顏色的氣息》也有類似聯覺的感覺,裡面描述各種顏色的「氣息」。不過回到奇巧計程車的主人翁,小戶川感覺上是把他看到的人們,根據印象和氣質聯想成各種動物。

有趣的在於,他看不到這些人的真實樣子,卻似乎比誰都還要會「看」人。而一般人雖然都能看見人們的真實樣子,卻似乎比小戶川還來得更容易陷入各種表象的欺騙。「視覺失認」成了一種隱喻,暗示我們社會從來就不是他表面上看起來的樣子,只有讓自己陷入一種「視覺失認」,我們才能逃過表象的欺瞞。小戶川看到的並不是人的外表,而是人們在內心中不敢表現、默默隱藏的自己。

大部分《奇巧計程車》的角色,雖然在不同地方工作,但攤開來看,其實都有類似的煩惱。他們彷彿都被自己追求的東西所困住,卻沒發現他們所追求的事物儘管看似美好,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種幻影。大學生樺澤想要成為網紅、柿花想要裝有錢來獲得愛情、二階堂還有山本想要成為走紅的偶像團體、田中想要手遊裡的稀有動物來獲得自信成就感、今井則是把自己的意義全部放在神秘之吻偶像團體上、智人拍檔希望變有名……等等。

《奇巧計程車》第一集片段,來源:巴哈姆特動畫瘋

樺澤講的這段話或許很荒謬,但這個想法卻可能是許多公司行銷判斷自己或別人是否成功的標準。隨著社交媒體近年的蓬勃發展,生活速度的加快,每天資訊的爆炸量成長,加上重視行銷、宣傳的趨勢越來越強。這讓時代些看似越來越進步、有效率的變化,或許反而讓人變得越來越孤獨、寂寞。為了吸引別人的眼球,人們搞笑,扮演各種與自己真實完全不符合的形象,來獲得流量、按讚、贊助,卻沒發現真實的自己已慢慢被無意義的數據掏空。也許一開始,每個人都只是想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像智人拍檔),但慢慢發現自己喜歡的東西無法吸引到多數人的注意時,便屈就社會爆紅的體制,製造人人愛看的幻覺,並忘記自己喜歡的東西對自己的意義是什麼。無法吸引別人的人,選擇用手遊或是追星來排除內在的不適,並日日漸漸沈溺其中,將偶像、手遊裡的珍奇事物、網路上的展現看成自己全部的意義,逃避自己在現實裡的挫折,只為尋求虛幻的認同和名利。

《奇巧計程車》劇照,來源:巴哈姆特動畫瘋
《奇巧計程車》片段,來源:巴哈姆特動畫瘋。

現代人好像一直很想要認同,但變紅、變有名真的那麼重要嗎?在另一段場景裡,持槍的田中來到酒店想找小戶川報仇,打工的智人拍檔柴垣沒有逃跑,反而跑過去和田中搭話,不是因為他想阻止槍擊,而是因為他覺德這是個成名的機會,事發之後,更來到媒體爆料,瞎掰自己在酒店裡想要阻止槍手的「故事」,然後捏造自己當時恐懼的心境轉折和感想等等,並希望媒體加以報導。

我們常常說現代社會是一個隨時都處在流變的社會,鼓勵人們應該要重視、珍惜各種稍縱即逝的當下。然而或許「當下」不過是種假象,因為「當下」總是被人們捏造,人們無法活在當下真正的片刻,而是要把各種片刻塑造成像是經歷某種「當下」的情境,來以此吸引人。透過手機、網路,人們高興自己能夠隨時記錄不同的當下,但沒想到的是,這並沒有讓人過地更開放,而是轉型成一種自我的監視,他使每個人開始審查自己的各種「片段」,進行包裝成各種「當下」。我們甚至可以說,其實「片刻」、「當下」是在攝影、電影出現後,才被人們「發明」的。因為在手機、攝影未出現以前,兩個詞彙的意義對人來說恐怕大不相同。對以前的人來說,片刻大概不會是一種表象。

但對現代人而言,「片刻」不但常以一種表象的方式展現自己。甚至影響了我們對其他的事物的感知,透過「片刻」的思維,就連「正義」、「邪惡」都是一種「片刻」,他們必須變成一種表象來顯現才能證明自己。讓人以為只要自己在網路上說了什麼,他就代表什麼。我們最常看見的懲惡揚善文,或是政治人物為自己設立的粉專(裡面書寫各種自己今天的「片段」省思)等等,都是一種營造表象的技術。如何去在各種現代資訊包裝的「當下」、「片刻」去想像另外一種真實的當下,對人來說或許越來越重要。

回到《奇巧計程車》,最後到底是誰才是「視覺失認」呢?透過小戶川逗笑卻精準的吐槽,《奇巧計程車》諷刺了現代社會人們的「觀看」以及「被觀看」背後的想爆紅、想變有名的荒謬心理。看見每個人生活在現代裡的自我迷失。在結尾時,小戶川解除了自己「視覺失認」的狀態,我們終於看見他的過往,明白為何在他的眼裡每個人都是一隻動物,而影片也帶我們重新看見其他所有角色的「真實樣貌」。看起來這好像是一種創傷的解除或者痊癒,但作者這樣的安排,可能反而是在問我們這樣真的是一件好事嗎?因為或許,就像小戶川一樣,我們也需要一種「視覺失認」症,來幫助自己不要迷失於追逐的表象吧~

《奇巧計程車》宣傳海報,來源:P.I.C.S、OLM動畫公司。

(本文同步發佈於方格子部落格:文學實驗室

FB粉專:https://pse.is/TCBRA

IG帳號:https://www.instagram.com/bungousteins/


CC BY-NC-ND 2.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何謂獨立?試讀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

《奧本海默》:在內爆的聲響與影像中延遲展現的「線性敘事」

《夢想集中營》影評:邪惡是對日常的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