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被说出的世界里——从巴门尼德看存在与非存在
存在与非存在
对存在的研究实际上就是对系词“to be”的思考。翻译成中文就是对“是”、“有”、“存在”的追问。
巴门尼德带给我们最初的思考:我们能认识不存在的东西吗?以朴素的眼光来看,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比如对于孙悟空、长生不老药等不存在的东西,我们当然能加以认识。但如果对“不存在”这个概念进行更深刻的解读,就会发现,孙悟空、长生不老药也不是完全不存在的,起码它们存在于我们的思维、意识或者说想象中。那什么才是真正“不存在的东西”的呢?那必是一些连想都无法想到的东西,而凡是无法被想到的,又必是无法被叙述的。这下便可以对存在和非存在下清晰的定义了:非存在(non-being)是无法被思考和言说的,那存在(being)就是指一切可以被思考和言说的了。
这样的定义于是与系词产生了关联:能被思考和言说的,就是指能被系词加以解释的。例如“孙悟空是神通广大的猴子”,“长生不老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药”。这样一来,甚至连“无”、“虚空”和作为概念的“非存在”本身也因能被系词加以解释,而是有意义的,是存在的。
而能被想到的必然能被想到,这种“能被想到的可能性”不是谁能决定的,就像1+1=2,是思维必然的结果。因此凡是存在者必然存在,不可能某天突然不存在了。从这点上说,存在者便是永恒不变的。
抨击感性的理性主义者
接受了这样的定义,我们很快就能发现这与常识的矛盾之处。例如天气很冷,通常可以被表达为“这是冷的,不是热的(it is cold, it is not hot)”。这岂不是在说“冷存在而热不存在”?可凡是能被思考的皆为存在,存在者必存在而不可能不存在,怎么能说热是不存在的呢?
我们可以尝试对这两种情况进行调和。巴门尼德所说的存在,强调能被系词加以解释的,是有意义的。以今天的眼光看,那实际上指向了“概念”,即对具体事物抽象的结果。而我们通常说的冷热,是妄图对感觉经验的描述,表达当下的一种感受。那么我当下不存在热的感受,当然可以否定热的存在,但这种否定并不指向对“热”作为一个概念的否定。所以我只是说我没有热的感觉,而不是否认“热”的存在啊。
然而这样的调解对于巴门尼德甚至之后的一众古希腊哲学家来说,都太过肤浅了,甚至是不合法的。其实巴门尼德已在他的诗中猛烈抨击了那些对“毫无目标的眼睛,鸣响的耳朵和舌头”的信任,于他而言,那些用语言对感觉世界、感官所带来的经验进行描述的行为本身,就是不合法的。为什么呢?我们暂且悬置原因,但根据他的结论,至少能得出以下推论:
感觉世界是无法被思考和言说的,因此是非存在者而不存在。
存在当然是真实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那么感官给予的一切感觉经验,则实际上是幻象,是虚假的。
在感觉世界,万事万物皆变化。人有出生死亡,石头会风化成沙子,若认定这些不断变化的事物为存在,又说尸体不是人,沙子不是石头,那不是说一个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吗?这在逻辑上自相矛盾,因此无法成立。
感觉,作为非存在
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一些完全违反直觉的推论了,它告诉我们眼前的经验世界是虚假的,反而是仅存在于头脑中的概念才是真实的。那到底为什么经验世界是无法被思考言说因而是非存在呢?
首先,存在者是永恒不变的。“水瓶”、“人”、“灯光”等一系列概念属于存在者,它们存在于意识中,能被想到、被谈论。并且每次在谈论它们时,我们都清楚无疑地相信自己对它们产生了认识。即使偶尔产生歧义,也能通过对此加以解释而消解歧义,而那些解释的内容,也就是系动词后接着的内容,又是作为存在者出现的,在出现歧义时又能被再次加以解释。最终,我们总能通过谈论达成一些共识。例如,我说灯是发光的,你表示同意。我们达成了共识,因为对同一个存在者“灯”来说,它是永恒不变的,我们于是才对此产生了一样的认识,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而当我说灯发出的光是黄色的,你说灯发出的光是白色的时,并不说明“灯”作为存在者发生了变化,而是由于我们所指不是同一个存在者,我指的是白炽灯,而你指的是节能灯。
那么,非存在者就是变化的,这便指向了瞬息万变的经验世界。面前有一瓶水,当我要描述自己对于这瓶水的感觉经验时,会发现那根本是徒劳。尽管它看上去是静止的,但仔细观察便发现水瓶中的液面在微弱地振动。这种运动进入了我的注意,为我所感觉,但能被描述吗?我所看到的振动的频率、振幅是多少?该以什么为单位,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我所看到的液体的颜色又该如何描述?是黄色的吗?有多黄?我眼中的黄和别人眼中又是否一样呢?更何况当我指着它想要把这种感觉确定下来的一瞬间,感觉又立即发生了变化。所以我只能说,面前有一瓶水。尽管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但你丝毫无法了解这“一瓶水”带给我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也就是赫拉克利特说的“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感性事物无不在流变之中,因此必然是无法确定、无法言说和思考的。当试图确定那些具体而丰富的感觉印象时,我们发现除了借助语言外别无他法,而语言带来了确定性的同时又只能是静止、抽象的。无论我如何修饰面前的这“一瓶水”,都无法让它像我亲身经验到的那样鲜活而丰富。但一旦涉及思维和谈论,我们便会发现对象永远只能是那最静止抽象的语词。
说出来的世界
任何纯粹的感觉都是未经区分和归类的,因此是杂乱无章的。当一棵树本身不被命名,不被语词加以规定时,它就只是一连串的经验。从种子到成材、到被制成桌子、最后被焚烧,变成木炭、灰甚至二氧化碳,每一阶段都只是被经验、被感觉到而已。而由于未被加以规定,它们甚至不能被区分成树的各个阶段,只能是一个连续的过程,那凭什么认为桌子和树、木炭和树以至于二氧化碳和树不是同一个东西呢?树死了难道就要说树不存在了吗?树被烧成灰和二氧化碳了难道就要说树不存在了吗?
可人类偏偏就是要区分这些杂多,偏偏要指出原来的木材,和现在它变成的木炭不是同一的,偏偏要划定质的区别。甚至对于再常见不过的石头,人类也能收集起来当作抵御入侵
的工具,而动物,或者说纯粹的感性则无法做出这样的区分。
再回头看巴门尼德对感性的批判,可以说,毫无疑问地,他洞见了这一点。种子和树、人和尸体、石头和沙子都是应该被区分的,甚至尽管外形上没有变化,但功能不同的用以御敌的石头和围成篝火的石头也是应该被区分的。这其中蕴含的便是人类理性的力量,那种对经验世界以外的世界进行认识的可能。也正是在这一前提下,“认定不断变化的事物为存在者”在逻辑上才必然是矛盾的(如果不加以区分,石头和它变成的沙子是同一的,那也就不会出现“石头变成了沙子”、“石头以前存在,现在不存在”、“石头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说法了)。
这是一次敏锐的洞察,它揭示了那个从人们口中说出来的世界,那个与变化无常而杂乱无章的经验世界截然不同,充满秩序的世界。一旦开口说出了些什么,便是进入了那个秩序的世界。每当要谈论感性世界中可感的一切事物,对象早已成为抽象的语词概念。我们规定了种子和树,石头和沙子,小孩和老人,却发现这些概念早已脱离经验,一直就存在在那里,等着被认识。哪怕你我都不曾经验过那个叫苏格拉底的人,关于苏格拉底的认识却依然清晰,能区别于众人。那么对此有所察觉的人,便会发出和罗素一样的疑问:“究竟有没有自然律呢?还是我们信仰自然律仅仅是出于我们爱好秩序的天性呢?”
而在巴门尼德的诗中,凡人对此无法察觉。他们混淆存在与非存在,公然承认“既存在又不存在”这样的谬误,沉迷于感官获得的表象,而不用心灵和思维对本质加以思考。谁也没想到,他的观点开了哲学史上二元论的先河,并直接影响了柏拉图理念论学说的建立,而整个近代自然科学体系的建立又是与理念论学说分不开的,可见这一关于存在的小小思考的力量之巨大。
后记
昨日回顾赵林老师西哲史课程中的巴门尼德一章,老师讲到感性世界为非存在的反直觉推论,说这一哲学史上奠基性的观念,实际上区分了哲学家和普通老百姓,哲学因而成为一门贵族学科,甚至带着相当的情绪断言道:“智慧属于个人,不属于公共社会。”
这真是给我泼了一头冷水,有些许怅然若失之感。我总觉得人人都是潜在的哲学家,因为我们天生被赋予了理性,总会有想要使用它的时候。然而赵林老师的话也确实点明了一个事实,即使在大学校园里,也已几乎不见《雅典学院》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指天论地的情景了。我们要么像黑格尔(也许是康德)所说,忙于不必要的应酬,不如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追求真理,要么干脆丢掉了思辨的乐趣。结果便是当我经过了长时间的形上学思考而后,竟发现找不到人去炫耀自己的半瓶子醋。
于是索性写了这篇文章,将所有的似懂非懂都倾泻一番,也希望带给你些许思辨的乐趣。
参考
《巴门尼德著作残篇》。大卫·盖洛普 英译/评注,李静滢 汉译
《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邓晓芒
《西方哲学简史》。兰伯特·罗素 著,富强 译
《西方哲学简史》。赵敦华
《哲学六讲》。苑举正
西方哲学史课程。赵林,邓晓芒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b411F7gK?t=242&p=13
2021.1.10/21点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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