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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與紅學——憶周公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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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自美返港在浸會大學中文系執教「西方漢學」,課程書目選列了周策縱老師的《古巫醫與「六詩」考:中國浪漫文學探源》《紅樓夢案》《五四運動史》,分別代表了他在文學、紅學與史學三方面的學術成就。我向同學介紹說:周公博古通今,上至甲骨文,下至現代史,都深入研究,是一代鴻儒。

話說一九八九年我和陳穎同學婚後準備雙雙赴笈美國威斯康辛大學,臨行前在港島的新光戲院門口巧遇詩人古蒼梧(1945-2022)先生,告訴他要去留學。「古仔」問哪家大學,聽說是 Wisconsin,馬上讃好,提醒我千萬別錯過周策縱的課。我中學時已拜讀上世紀七十年代《明報》出版的《五四運動史》上冊,佩服作者當年在密歇根大學據理力爭,堅持博士論文要寫那場「學生暴動」(語出其指導教授),真知灼見,結果眾所周知,此書蔚為經典!

次年趁周老師尚未退休,馬上修讀《紅樓夢》課,聽他如何考證曹雪芹是胖是瘦,「一從二令三人木」箇中玄機等等。老師已屆七十四高齡,童顏鶴髮,和藹慈祥,談笑風生,大家尊稱周公。拜師恨晚,關於他早年的生活點滴,已請何文匯學長再另文追記。

周教授滿口湖南鄉音,課間小息,同學問我:為什麼老師一直在講「伏羲伏羲」?我笑答不是「伏羲」,是「胡適」!同樣,香港長大的劉紹銘教授,現當代中國文學課上大談「剽竊」,同學一臉茫然,疑是「嫖妓」文學,我解說是英文PRC literature。而我自己在高德耀(Robert Joe Cutter)教授的文學史課上報告岑參邊塞詩時,也被同學誤聽作「變態」詩!

周老師一九四五年任國民政府主席侍從室編審,為蔣介石機要秘書,曾參與毛澤東、周恩來會面。問其印象,答曰毛有流氓氣,周則書生風範。老師親歷官場黑暗,三年後毅然棄政從文,辭職渡洋留學。讀書人不當官,不同流合污,為學生榜樣!

有時同學來不及備課,知道我做過記者,叫我一上課便馬上發問,因為只要提一道問題,周公便會天馬行空答足三個鐘頭!其實每節課三小時他還總是講呀講不夠,講到下一門課的人馬闖進教室,老師才趕緊收拾書本,帶我們上范海斯樓(Van Hise Hall)十二樓東亞系閱覽室繼續講,講到天黑,講到「層冰埋大道,積雪壓孤城」(「伏羲」詩句)⋯⋯

有次天黑仍不罷休,由於提問的是我,老師讓我跟他下樓,漫天風雪中打開路邊的車門,赫然發現裡面除司機座外全堆滿書籍!他指示我從後座中間那疊抽出其中一本,說論據就在那書中。

老師鑽研文學的歷史方法,我常暗忖影響了諸如「師兄」王德威後來在《被壓抑的現代性》中文版導論裡提出的著名論斷:「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九九二年王教授從哥倫比亞大學回母校演講中國現代小說「抒情傳統」中的殺頭場景,周公在座,建議上溯《水滸》《三國》。我其實想發問:那麼怎樣界定「抒情」呢?卻不敢造次。

老師僑居陌地生(Madison,周公妙譯),書齋號曰「棄園」。推門進去,遍地書刊,如入地雷陣!有其詩為證:


一念——集放翁句

今雖未是昨真非,一念蕭然我亦奇,

得句已無前輩賞,舊遊欲說故人稀,

山川不為興亡改,懷抱為應風月知,

行遍天涯千萬里,此身猶墮亂書圍。


集句寫於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同信又有五天後作的〈弄孫〉,充滿童趣,復含深意:


萬事無如弄孫樂,牙牙學語自成詩,

隨人鼓掌知何意?啼笑無端不是非。

一九九四年寄來詩三首

老師赴星加坡講中西體用問題,囑咐代他澆花、抽濕、收信,期間又讓我為他查找資料,考證「扶桑」即為榕樹。回來後阿穎給老師做飯,老師請我們喝了珍藏的紅樓夢酒。

老師能喝,亦以書法著稱。當年我打工的香港餐館 Hong Kong Cafe 梁老闆叫我代求墨寶,以作招牌,但周公婉拒,謂可請其弟策橫代筆,終於不了了之。私下卻贈了手書新題樂府〈自君之出矣〉數首,應和阿穎的同題作業;並且除了親筆書信,每年都收到他與師母吳南華醫生從加州阿巴尼市(Albany)寄來的紅色賀年卡,印有手寫新賦詩詞,昵稱我和穎弟妹,偶以「小兄」自謂,其平易近人,可見一斑。記得一九九九年的賀卡告知了雙目白內障手術成功,並問候阿穎母親病況。

一九九九年賀卡內頁

取得碩士學位後,我們轉往科羅拉多大學跟隨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老師讀博。周公一直鼓勵,來信言「現代文學良莠雜陳,須細心別擇,然亦繽紛滿目也」。闊別十二載,二零零四年夏驅車回威州探望恩師。晚餐暢談如故,憶述一九七九年給古蒼梧主編的《八方》文藝叢刊封面題字,把創刊經過娓娓道來。那天,高壽八十八的周公高高興興、興致勃勃地吃了滿滿兩碗白飯。

一九九二年親筆信

詎料三年後驚聞加州傳來噩耗!如今老師音容宛在,學生鬢髮亦已斑白,學問固不及周公,愧為晚年弟子,然亦立此存念,毋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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