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往返16年,他每次都捧回一个骨灰罐
一
1949年4月,15岁的李荣华随国民党军撤退到台湾。
一个月后,台湾警备总部宣布台湾进入“戒严”,
随后台湾涌进了为数约100多万的大陆军民,其中有原本效忠于国民党的军队,有被拉壮丁、被迫参军的老百姓,也有出于对形势恐慌而逃亡的年轻人。
到台湾之后,国民党政府声称“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然而时间一年年过去了,1987年最后宣布解除戒严令时,戒严已达38年,而人们日日期盼返乡团圆的梦却未实现,李荣华已是鬓髮花白、垂垂老矣。
40年来,李荣华在台湾孑然一身,不曾结婚,亦无子女。父母在大陆早早过世,临死前念念不忘自己的儿子,叮嘱李荣华的二弟和四个妹妹,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大哥。
李荣华跟大妹最亲,相处得也最久,1949年离开大陆时,大妹12岁。
每年的春节、中秋、端午,李荣华的父母都会趴在门边哭。吃饭的时候,桌上始终留一副给李荣华的空碗筷,子女为照顾她的情绪,餐前都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问奶奶为什么。
因为战争与政治敌对关系,来台外省人不得与家乡亲人有任何联系。少数试图寻找管道与家乡通信,而有能力者则转往第三国、绕道回大陆探亲,他们都必须冒“通匪”、“叛国”的罪名,轻则管训入狱,重则被处监禁。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老兵组成“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展开为期近一年的老兵返乡探亲运动,透过散发传单及举办演讲,向社会大众宣传其理念。
老兵们身穿写有“想家”二字的白上衣,穿梭于街头、火车站、市场、眷村、荣民之家,不停地散发传单“我们已沉默了四十年”、“抓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要求当局尽快明确开放探亲的日期,即便是遭到有关单位或警察拦阻,或是社会上的舆论压力,更甚者或有群起殴打促进会成员的,也不能影响这群力图寻求回家之路的老兵。
终于,在蒋经国的直接命令下, 10月15日台湾当局正式宣布,一般民众自当年12月起,可赴大陆探亲。
李荣华一直想办法和家人通信。1988年,家信终于寄到了江苏南京,得知离别了40年的哥哥还活着,家属兴奋不已,赶忙回信告知家庭住址,还在信封里塞进一张全家福,希望李荣华知道,家里一切安好。
然而此信一去,对岸却很快传来了李荣华脑溢血去世的讯息,此时台湾刚刚开放老兵赴大陆探亲才4个月。
李荣华有没有收到家信,有没有看到那张全家福,也成了未解之谜。大陆的亲人们愿意相信,李荣华是看到家信,一激动才犯病的。
李荣华去世后,两地刚刚建立的联系突然中断。之后的40年,家人连他的下葬地点也无从知晓。
二
刘德文曾经是银行业的金领,住在高雄市左营区祥和里。这里的左营军港是“国军”海军最大的军事基地,1949年后在附近形成了庞大的军眷区。
因为年轻时经常被老人们求助,刘德文干脆扔掉了金饭碗,竞选并担任了里长,以更好地服务里民。
刘德文印象很深,每逢清明节和春节,都有当地老兵拿着松香、纸钱、水果,朝着家乡祭拜。他问长辈拜什么,长辈说,我做儿子的,离开父母亲几十年,朝这个方向祭拜自己的父母亲。刘德文非常难受,这么多年了,老兵还想着落叶归根。
2003年4月,一位提着两瓶高粱酒老兵找到刘德文,想要和他聊聊。老兵把高粱酒打开,“里长你陪我喝一下”。
刘德文感觉对方有话难以启齿,需要借酒壮胆。几杯下肚,老兵才开口:“我死以后,可不可以把我背回家乡,葬在父母的坟前?”
四个多月后,老兵去世。刘德文自此开启了第一次大陆行,从高雄坐飞机到香港,转长沙,坐大巴到常德,把骨灰交给了跟老兵有过书信来往的妹妹。
刘德文管辖的里有1800多名老兵,他们大多身上没有积蓄,怕给刘德文造成负担,从不敢当他的面提出返乡的要求,看到里长做了这样的事,渐渐地都来找他拜托。
一开始来大陆,刘德文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坐绿皮火车,手里仅有老兵留下的地址。
为了找老兵的墓地,刘德文曾经从山上滚下来,摔断两根肋骨,住院八天,然而一个月后出院,他又带着14岁的儿子踏上旅程。
为节省时间,刘德文有时一次会背两位、三位老兵,住最低档的宾馆,甚至睡过屋檐下,睡过车站,也睡过酒店大堂。大陆南北气候差异很大,有时前半月还在东北,后半月就去了广东,从台湾来的刘德文没有御寒的衣物,回台后能病好几天。
几乎所有的差旅费用,甚至包括骨灰坛和墓地,都由刘德文自己承担,因为相当一部分老兵家属都是贫困家庭。对此,坚持了十几年的刘德文有自己的信仰:“欢喜做,甘愿受”。
有一次,刘德文接到一位籍贯是四川绵阳北川的老兵,送到当地却没能找到老兵母亲的墓地,因为2008年的汶川地震引发了剧烈的地貌变动,墓址无存。刘德文出钱3万,在当地置办了一块墓地,付了20年的管理费,将老兵下葬。
在四川,刘德文还见到了汶川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收集抗战文物的樊建川。前者是“国军”中尉排长,后者是解放军上尉连长,两人互相敬了一个礼。
16年过去,这个两鬓露白,年过半百的汉子已经去过大陆二十多个省份,去得最多的是山东,其次是江苏、四川、山西。
自开放探亲40多年后,在台老兵逐渐凋零。自21世纪之初至今,刘德文所服务的社区,老兵人数从1800人骤降到了50多人,而且以90岁以上居多,独身住宿舍。
一开始是社区的老兵来委托,经媒体报道出去之后,就开始有大陆人来信,求助他寻找亲戚。
三
2017年,李荣华的家人联系上了刘德文,能给到的所有信息,就只有“李荣华”三个字,而台湾光是叫“李荣华”的老兵,就有100多个。
刘德文像之前历次寻亲一样,走访台湾的寺庙、土葬区、灵骨塔,核对一个个家属已记忆模糊的地址、祖籍、职务甚至姓名。每次寻人,他都不得不重复这样的过程,连远在台北管理户籍的公务员都记住了他的脸。
有一次,刘德文寻找一位山东籍的老兵,大陆来了老兵的孙子帮忙。望着眼前杂草丛生的乱坟岗,老兵孙子失去了信心,“里长别找了,看来我爷爷注定要待在台湾”。
刘德文不肯,“我都没有放弃,你为什么要放弃?”
一个月后,老兵的坟找着了。
这次,为帮助李荣华回家,刘德文一共6次往返于台北和高雄。终于在台北的军人公墓,找到了李荣华的墓碑,“比中了大奖还高兴”。
公墓位于台北郊外的一座山顶上,葬着大批有名有姓的“国军将士”,墓穴修得坚固异常。刘德文自掏腰包,请了台北熟练的师傅,开墓起棺,火化取灰。
任何人在一生中,都不愿多次惠顾丧葬用品店,但刘德文是个例外。买骨灰罐的老板看到刘德文又来,好心建议他买个便宜的材质,毕竟往后还要继续行善。但刘德文还是拿出3万新台币,选了汉白玉的那款。
刘德文知道,这些“国军”老兵大多是农村出身,虽然被台湾当局冠以“荣民”的称号,其实很多只有微薄的积蓄。他把送老兵返乡视作积德,并不求回报,“心作良田百世耕”。
家人一度不理解为何刘德文总要往大陆跑,还总是自己掏钱,搞得家庭生活有些拮据。还在上学的儿子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在大陆有了别的女人——多年后,刘德文的妻子笑着回忆这些细节。而刘德文本省籍的父母知情后,二话不说塞给儿子20万贴补家用。
“长者”入坛后,刘德文给它包上红色的绸布,装进红色的书包,书包要背在身前,寓意“长者先行”;飞机上要多买了一个座位,“不能把长辈当成一件行李”;长途旅行要订旅馆的双人标间,“让老人家睡得安稳”。
机场安检人员已经认识刘德文,挥手放行。
在南京机场,刘德文一出来就被家属们环绕在中央。他捧出坛子,交给泣不成声的李荣华大妹,李荣华的大妹一度要下跪,被刘德文迅速扶住。家属们哭成一片,反复鞠躬致谢,刘德文反过来安慰家属节哀,“回家是一种喜事,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
稳定好家属情绪,刘德文俯身拍拍罐身,好像在拍一位旅途中睡着的老人家的肩膀,轻唤李荣华的名字:
“李伯伯,我们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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