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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軼君:到天盡頭,守候馬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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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24*「我回去了,祝你好運!」瑞典電視台的Lars揮揮手,決然離開。守了三天,澳大利亞空軍什麼都沒發現,風高浪急,疑似馬航碎片每天都在漂浮,也可能沉底,搜索行動好像應了那句中國成語:刻舟求劍。 Lars放棄等待,回北京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珀斯空軍基地門口,我的手機微信群裡出現一行字:中國衛星發現新的疑似漂浮物。

珀斯,這個地球上最偏僻的城市,幾天來在戲劇性的信息洋流中打轉。希望,推出去,又拉回來。

地圖上的珀斯,把整個澳洲大陸馱在肩頭,舉目面向茫茫印度洋。新聞裡常把這個地方稱為「天之盡頭」。

從最繁華最喧囂的香港到南半球「天之盡頭」,僅僅七個多小時飛行。悶春轉入苦夏的煎熬,一下子切換成金秋與暖冬之間的徜徉。中餐館牆上滿是「吃泥蟹最佳時節」的廣告,半天叫人反應不過來。

有了空中交通,我們可以選擇在哪裏,甚至哪一個季節生活,卻也難免在時空穿梭中驚慌失措。

兩個多星期了。偌大一架飛機,無影無蹤。大小是相對,淼淼印度洋之上,飛機,更不用說碎片,渺如一粟。已知疑似碎片的長度是二三十米,而每天的搜尋範圍卻是兩萬、三萬,甚至五、六萬平方公里。站在珀斯入海口,我第一次對遠方產生恐懼。西出陽關無故人,珀斯就是「陽關」,出去了,把自己託付給洋流莫測浩瀚無邊的海水。

熱風,像一個逃學的孩子,橫穿城市四處嬉鬧。街上常常寂靜無聲,只有蒼蠅嗡嗡嗡嗡。問起馬航,許多珀斯人並不知道。當地《西澳大利亞人》報記者跟一問三不知的中年婦女急了:「這是冷戰以來最大的新聞!」婦女看看他,也許在想,冷戰是誰啊。當然也有不少人關心着239個陌生人的命運。

陸地之踵、伸進印度洋的珀斯,是所有背井離鄉者的終點。不管你懷着什麼目的,帶着什麼故事,劫掠還是隱逸,兇殺還是愛情,這裏,就是漂泊的終點。

1826年漂到這裏的,有英國海軍上校詹姆士·斯特林。發現珀斯天鵝湖的時候,他35歲,力勸英國政府在這裏建立殖民地,並敏銳發現日本的重要,與之結為友邦。後世稱他為「具有卓越外交才能的軍事家」。英國人漂流到澳大利亞的歷史對於當地土著來說,卻是災難。他們不是被迫離開,就是染上歐洲人的病菌大批死亡。

今日珀斯,是一個種族糅雜的地方。它距離南亞,比首都坎培拉還近。一天晚上,見到一大家子華裔,三代十幾個人,圍坐在餐館,別有一番感動。香港人把繁衍後代稱為「開枝散葉」,在這裏剛好對應「落地生根」。

然而終點的安寧,也包藏了壓抑。遙遠的終點,也意味着與世隔絕走投無路。西澳大利亞富裕穩定,自殺率卻奇高,是年輕人第一大死因。醉漢,也是當地「三多」之一(另外兩個據說是肥婆和蒼蠅)。街上見到警察截停汽車,門一開,三個年輕人酩酊倒臥。《星期日時報》頭版,追蹤一個當地家庭的故事。去年,一個醉漢開車撞進這家人後院,撞死了他們的孩子。

對於大批趕到的中國媒體,珀斯也是個起點。有人慨嘆,馬航事件報道中看出,中國沒有真正的國際新聞。搜索進入第三天的時候,現場記者越來越多,中國面孔在國際傳媒堆裡快佔到半壁江山。這是我在短短兩年內,第三次體會到中國媒體的「量變」。第一次是2011年在利比亞,卡扎菲政權崩潰。過去只有新華社央視和鳳凰衛視做這種奔襲千里的新聞。但那時,地方電視台、財經媒體都來了;第二次震撼教育是2012年倫敦奧運會。中國記者團規模超過了美國媒體。我在新聞中心遇到兩個來自鄭州電台的記者。他們第一次從事國際報道,幾個月前已經僱傭了當地中國留學生做翻譯。江西衛視女記者不會英語,跑到唐人街見人就問「你是江西人嗎?」就這樣,居然找到了在奧運會開幕式上做志願者的老鄉。所以,不必驚奇,當有關中國人的新聞成為媒體頭條,天之盡頭,對於中國傳媒來說,是志在必得的咫尺。

然而,包括我自己服務的媒體在內,無法與大牌傳媒比陣容。CNN、BBC、Sky一出來最少五人,戰地採訪還配備專業保鏢。團隊靈魂是製片人, 控制報道內容、質量,與前方溝通,尋找新聞線索,記者得以更專注地呈現新聞。這就是為什麼CNN那麼多記者,從各地發回報道,水準卻保持如一,內容有延續性。中文電視台能與之比規模的,只有央視。其他電視媒體都是輕裝簡行,一人多能,沒有製片來掌控質量。甚至見到90後記者用兩部Iphone,一人搞定所有採訪、連線。記者完成得嫻熟漂亮,但在我看來,這不是新媒體的開端,而是 「插旗時代」的終極產物。這次中文媒體完敗的關鍵在於,別人挖內容的時候,我們還在玩形式。指導思想出了問題。

剛剛參與國際報道的中文媒體,尚未進入狀態。一名記者在等待兩架中國運輸機抵達時,突然問中方官員:「我們在等什麼呀?」官員樂了:「那我得從盤古開天闢地跟你說起!」

我的朋友秦軒給BBC撰文《馬航事件暴露中國傳媒的「軟肋硬傷」》。他把中文媒體的國際報道令人失望,歸結於「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仍然處於啟蒙階段,缺乏對異域文明的理解與適應。」耐心點,中國記者連護照簽證的問題都沒解決呢。為了快速到達現場,中文媒體流行的做法是僱傭海外華人,舌頭剛剛可以捲起來講普通話的香港人最吃香。

有意思的是,香港看似承擔了大陸衝向世界的先鋒角色,它本身,卻如珀斯一樣,背負着來自大陸的壓力,而面向茫茫未知。

建立珀斯的英國人詹姆士·斯特林,出生在海軍世家,12歲從軍。我在劍橋念書的時候,教「外交與情報」課程的教授說,父親早年在印度當總督,也在巴基斯坦殖民過,「異域文化對我來說,是個很自然的背景」。教政治的老師出生在蘇丹,過去家裏還有衛兵。新聞導師說,小時候媽媽帶我去大英博物館,看到來自伊拉克埃及的文物,我就想,將來要去那裏,「你們中國的博物館只有中國的東西。」

不作是非判斷的話,不得不承認,「世界觀」的差距,從搖籃裡就註定了。西方人又不恥於談論金錢的誘惑。美國外交部只有二十幾個人的時候,洛克菲勒那樣的商業公司就組建了調研網絡,考察各國情況,成為日後美國智庫的先驅。

今天中國人應對世界,常常在乾隆帝「天朝什麼都有」的無知無畏,與現代世界驟然變平後「什麼都缺」的惶恐中進退失據。

路透社報道說,中國兩架運輸機22號抵達珀斯的時候,降錯了機場,原因是中國飛行員的「英語太糟糕」。我在現場知道當中出錯,不是因為語言,更可能是加油和跑道長短的問題。但路透社報道的中心意思還是值得一思:「跨國合作面臨多種挑戰」。

中方接待組組長的聲明,比澳大利亞飛行員更多使用「政府」與「領導」這樣的字眼。與已經三天一無所獲的澳大利亞軍人相比,新鮮抵達的中國人看上去更具備雄心與信心。但在要不要面對外國媒體的問題上,還有些猶豫。

在中國衛星發現漂浮物之前,在此地展開搜索的是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日本。這個集體的名詞是「盟友」。初來乍到的中國,受到歡迎,但也需要磨合。想起《江城》裏面,何偉問他的一個中國學生:「中國的敵人是誰?」對方輕易舉出英國美國所有帝國主義壞分子。問「中國的朋友是誰?」學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根據燃料儲備判斷,珀斯面對的南印度洋海面,很可能就是馬航飛行的盡頭。希望所有的流言、猜測、陰謀論,在這裏儘早結束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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