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者哲思手记(随想随记)
5月16日
关于什么是真正的问题,什么是工人面对的问题,以及我们怎么看待工人表达出来的“问题”?一个群体中的任何工人个体,一个行业中的任何工作场所的工人个体遭遇,总是非常多元化的,而工人自身所关切的具体工作困境甚至都可能是多元的,也就衍生了听者所生发的所谓“比较”——哪个/里工人相对更惨——基于不同场所工人遭遇的困境的“受害”程度。但是在我们尝试从这个角度去认识工人的时候,必须无时无刻的谨慎:若工人的困境可以用“惨”来简单形容和比较,那要如何回应不同“惨”度的工人似乎都在遭遇同样的行动力困境?——那一股压在工人的“气”,似乎并无法用比较来形容,也无法用不同程度来度量。
所以“惨”不惨本身不重要,更不是我们用来认识工人的切入点和开始点,这也会令我们坠入到另一个行动主义上的歧途——以惨的改善来定义成功与失败,以惨的程度来定于工人群体所遭遇的压迫。这都是最需要谨慎的行动困境,也是想象力困境。
相反,去思考所谓工人的“行动力困境”背后的根源,才是组织者所要认识的真问题。惨与不惨都极为个人化,无论是组织者自身的评判还是不同工人个体间的评判,都存在极大的差异,但是行动力困境却存在极大的公共性。因为这正是集体性的失权所造成的绝境,在长时间的不断消解自信和行动主义的资本主义霸权管理实践下,对改变的悲观主义正在资本逻辑下不断的生产和在工人当中再生产,造成了连锁性的困境。若看不到所有所谓工人问题背后的此类权力困境,纵使我们很努力的回应了关于“惨”的问题,减轻了其程度,但实际上我们并看不到工人在行动力困境上的一丝解放,毫无破局。
组织者的问题意识,决定了ta怎么理解问题,怎么回应问题,以及怎么处理工人所面临的具体问题背后的真问题。或者这么说,在未经结构性剖析和教育的工人面前,他们的困境或许是关于惨、关于物质的问题,但是背后深层次关于权力结构的问题被掩饰了,这是资本的杰作;而组织者要回应的,要清晰看到的,恰恰并非惨本身,而是通过工人的生命历程,来理解惨是如何被建构和背后的真问题是如何被掩饰的。工人作为知识分子的价值正在于此,ta们的生命故事可以帮助我们、也帮助ta们自身去梳理这其中的“掩饰“,这才是工人组织工作和教育的核心,这也才是去评估何为工人工作的目标的标准。去理解惨背后的那股“充满无力感的气”是怎么形成的,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正是如此我们才能真正的朝着真问题的方向去解决问题,也才能知道问题到底在哪。
再者,第二个引发的问题,如何令工人觉察、令工人可以为集体而行动?在几乎绝大多数的互动,甚至全部互动当中,或许很多人都会对工人行动产生莫大的失落和挫败感——懦弱的工人不愿维权,积极的工人只愿为自己着想。这都远远颠覆我们对工人的想象。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工人就是如此;就如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扪心自问一下,我们是否也是从来都是个人主义,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在残酷的环境之下,苟且保全自身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冒着吃力不讨好的风险去争取他人的利益。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工人也是人,更不是天然就会成为一个所谓理论里的运动带领者,这都是乌托邦者或者说门户之见者极为离地的念想,非常的可怕。
我们必须意识到,工人是需要教育的,就如我们也是需要教育的,但我们外来者(组织者)绝不是教育者本身,因为工人的生命经历才是我们及他们自己的教育者本身。也就是说,去解决集体行动主义的源头问题,仍然要回到工人自身的经历上,从这里汲取思想来源,而不是将工人不行动转变为所有的埋怨苦水——扔向残酷的资方或权力,又或扔回自责的工人自己,这对教育本身都是致命的。
回到具体的解决方案。现实当中,有太多的工人对于推动集体行动主义抱有极为悲观的念想或创伤,工人的无法团结都在不断消磨其中积极分子的行动精神,甚至传递给其他可能成为行动者的观望者,陷入无止境的死局。但是真的不可能改变吗?一切都是可能的,只是组织者可能太容易放弃了,或者被积极分子所传递出来的消极情绪所带进去,而看不到,或者说,跟这些工人一样,都看不到背后的可能性。都走不出来。
工人的生命经验既是个人的,也是公共的。可是,但集体的事件受挫或者阴影之后,工人会自行对生命经验中公共部分进行自我否定——这是最可怕的,其实可怕的从来不是对同事的否定,对资方的否定,而是对自我的否定。而留存下来的只有个体经验的部分,这迫使工人行动者选择另一种最能保障自己的方式生存,但是却同时也掩饰了或者令自己也被遮蔽了,所有问题的持久性解决方案,必须通过集体的方式才可实现,但是很遗憾,被遮蔽了。这令鼓励积极工人持续为他人同事行动,成为一个极大的挑战,这与ta留存下来的生命经验并不符合,也看不到未来。
回应这样的问题,并非强行灌输以集体性的理论观念,因为工人生命经验中的公共部分已经被自我否定了,并非用理论上的灌输、讲理便可追回,这太天真也太容易受挫,毕竟工人并不如组织者所想。但这也并非没有出路。事实上,出路仍然是在工人本身的生命经验当中,而组织者需要做的,是协助工人重新梳理其生命经验中的公共记忆,重新看到其公共的部分,重新建立公共与私人的记忆突触连结,才有可能创建所谓的集体行动主义。怎么做, 恰恰没有捷径,而是用一种更为谦卑的心态,与工人攀谈,去认识、学习ta一路走来的生命过程,捕捉其中的公共性,进而协助ta理解其中的真问题,所谓的公共性可能是ta的家庭、ta的情感牵系等等,这些一直以来都被组织工作所忽略的地方,也是重建行动主义的切入点。在没有完全认识工人的时候,我们将难以找到这些希望之处;在工人没有完全认识自己的时候,ta也将难以完全对自己、以及集体产生充分的自信,而这些或许都需要在生命经验中、工作场所的经验中,重新去认识和建立理解,才有可能回应到最为核心的问题——关于行动。
行动教育的突破口一定是存在的,只是它并不存在于你我的头脑中,也不存在于书本理论之中,而是存在于工人群体的生产和再生产领域之中。作为工人的他们、作为组织者的我们,都缺乏一个姿态去探索去认识这些经历,才造就了所谓工人的行动力困境,以及组织者的无力感。
5月18日
回想起那段可以做组织工作的日子,虽然极为辛苦,伙伴也更辛苦,但真的快乐。在夹缝中寻找空间并不愉快,也必须时时刻刻担忧、焦虑,但却是因为有伙伴同行,也因为能够在摸打滚爬中慢慢的践行自己的理念,偶尔走弯路偶尔受挫,把想象转化为实践的知识,从社群中 得到回应、或无力或积极,这是一种很自由的快乐。真希望还可以有"辛苦"的机会。 自由和解放一直以来都是我理解行动的基础。一辈子很短,一个人的力量也很有限,而改变必然是历史性的、动态的,我们不可能处于一个重要的位置,相反民间行动者恰恰要更谦卑的看待社会的改变,每一个个体仅仅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催化加速这个过程,而宏观的结果并不必然与我们相关。但,其中最重要的价值,恰恰是我们在这其中实现的自我解放,一种重新拥有自我主导权的想象,能动性是多么的诱人,在这个充满禁锢的年代。 日常快乐可能很简单,一杯酒一顿饭,但自由的快乐却需要一辈子去抗争。 (记于2020年5与17日的一段文字)
5月20日
回应2020年5与17日的文字。谈解放、谈位置。
这是一段很深刻的感慨,一方面是对于团队和实践的感慨,另一方面是关于行动者的运动位置和追求。这都是过去许多年,回头看,而留下的感触,以一个更加谦卑的姿态去从运动中汲取关于自我解放的知识。
团队与实践。我必须诚恳的感谢过往团队的陪伴,给予了彼此很多的能量去探索,尤其是在我状态极为差的情况下,成了支持探索的唯一要素。大家在这其中不断的反思,甚至到了自我怀疑的处境,不断的质疑自身是否真的走在一个正确的道路探索上,是否背离了工作的初衷,以及所要改变的东西——这一次评估的标准并不来自于我们成功的解决了多少问题,获得了多少的物质成果,而是来自于我们对工人的想象。理想中的工人形象在不断被丰富,不断被打磨,也当然在不断的失落——因为每一次,ta们都不可能是我们理想中的样子,甚至在其中不断怀疑,路径是否正确;也在其中的行动妥协中,不断质疑、自省,妥协是否应该——在工人成长的组织工作上,本不应该有所妥协。
但的确,我们做了很多妥协,来自于能力上的不足,来自于实践经验上的不足,也来自于政治空间的不足。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对于常态妥协的不舒服,让我们仍然有能量在不断丰富化我们对工人解放的想象。而这过程中,所有的实践经验都在帮助我们判断对与错,工人是否长成了我们“想”要的样子,或者他们真正的样子。仍然有太多未知的东西,毫无止境,却乐趣无穷。只是可惜,这样的时光非常的短暂,我们难以真的走完实践,也难以看到一个理想的境地。或许伙伴会很遗憾,但是我并不遗憾,因为正是在这样的实践中,我们看到了人的转化,看到了解放的所在,看到了一些不可能的可能性,这过程本身就是我们作为组织者自我解放的核心——解放从来不是结果,而是那个过程,那个关系,那个气场的形成,以及想象的不断具象化。
关于行动者的位置和追求。关于组织实践的萌发,也正是来自于这一层的反思,对于过往自我行动主义的反思。行动者将自己作为运动的核心,将自己作为知识的唯一来源或重要来源,甚至将自己作为改变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将自身作为行动者而不是组织者的设定。无论是基于当下时局的思考/尝试,还是对于运动本身的位置,行动者的想象都是存在很大的危机的。这种将自己割离于工人或者运动本身的行动模式,并无法从社会环境各成分中汲取能量,或者说改变的策略或灵感,因为行动者要做的就是行动本身,处于某个中心的行动本身,是结果导向的,是影响(力)导向的;但所谓解放,所谓赋权,从来无关于影响力和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恰恰会变成了“去权”。我们并不是要这种行动主义。
组织者,强调的是关系,是教育,是一种深入内心的肯定和鼓舞,即便这不直接导向所谓结果式的行动,但是却是引向创变式的变革,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的重构,对于人之于社会的位置/力量重构,以及人之于社会改变的关系重构。这是一个更为艰巨的路径,也是为什么无法吸引到人的原因。你必须谦卑,你必须放弃你的社会位置想象,你必须离开那个中心,你必须放下你的门户之见的理论——获得那些东西并不是改变的真理,你的解放从来都来自于放弃。工人不踏出准备好代价的那一步,ta不会有改变的下一步,不会有侥幸——代价是必然,是必不可规避的。组织者的教育,就是要回应,我们该怎么看待自己拥有的虚假存有,理解“拥有”的不存在,看到“虚假”的建构,而真正的去意识到,代价是永伴随的,是要面对的,唯有面对才是破局所在。
5月21日
对于与工人的对话,回到更为实际的问题中来,我们该如何面对工人无尽的‘埋怨“?
埋怨是好的,因为至少工人意识到问题是存在的, 问题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与自己的生活苦难是相连共体的——一个不会埋怨的工人当然是相当令人恐惧的,这并不是因为ta并没有接受到资本的压迫,而恰恰是,ta的哲学思考中,已经资本的逻辑生生合理化了ta的苦难,资本对其的否定,或者说来自压迫者的人格成为了其根深蒂固的本身的人格之一,而ta并没有或者很难意识到自己并非自己——任何现实的落空,皆归因于自我的无能。所以,至少,埋怨本身成了觉察资本生产中”不对劲“的启发点,对于自身生产创造的价值与应得价值的比较上的不平衡,自身商品化后赋予的价值与再生产生活所需的不匹配。
但单一的埋怨又是可怕的。与工人聊天,即便听到连连的埋怨,但是其全身上下都会透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而你也在其中不断的被强化感染。”能怎么办?不都是这样吗?“”法律又不会帮我们“”反正我们啥也不懂,就只有被欺负的份“”你说的都对,但是有啥用?“——我们该如何回应这一系列拷问?工人并非不懂劳动法,你也并非不懂劳动法,但是谁都明白没啥用;可我们还是硬生生的跟ta科普法律如何使用、法律可以如何帮助到ta,这难道没有问题吗?
我们很多时候,只不过是在不断的发挥一个作用,一个不断给予工人强调的自我否定,重复又重复的自我否定,对于改变的否定,一层一层的加深”埋怨“本身的根深蒂固。埋怨本身的恐怖来自于,其承认了自我的不可改变性,对于结构改变的否认,以及对于自我能力的否定和对于当下结构的合理化。生产与再生产中的埋怨日常,正在不断消解关于行动的想象,而且是集体性的、瘟疫式地蔓延,这比一时的集体行动胜利的传染性更强更广。回应埋怨,是组织者必须要处理的日常危机。
我们肯定埋怨所生发的,对于工人看到工作场所不公的认可,但是其反向作用却需要时刻警惕,必须要主动介入,刹住埋怨的蔓延,并将埋怨内涵中对于工作场所的批判,1)深刻分析和强调,埋怨作为批判的存在;2)转化为行动正当性的来源。埋怨因其极大的”消解“能量,遮蔽了其中工人内发的对于职场权力关系的批判和觉察;组织者要做的,正是要剔除其中消极的部分,高亮其中的资本结构的权力分析和管理控制,从而强化工人对于资本作为压迫来源的批判,令其超过对于自身能力的否定,从而根本上处理在思维模式上——埋怨是作为批判的存在,而非作为否定的存在。
其次,何为工人行动合法性的来源?这需要一个极为彻底、变革性的的想象,如同我们应该如何回应工人的拷问”法律又不会帮我们“。工人行动的合法性并不来自于法律,而是来自于压迫本身。合法的反抗并不能解释工人压迫的全部,也无法回应压迫的处理,更是在消解制度外行动的合法性——这对工人关于行动的想象是一个极大的桎梏。面对压迫,只有合理不合理,从工人的切身生命经验中出发,就能告诉你答案——埋怨的情绪萌发也来自于此,并非来自于法律。
因此,埋怨作为批判的存在,首先讲否定本身从自身转向了压迫者,对于压迫的来源有了更为具体的认知和觉察。那么下一步,如何回应否定本身,就必须有一个关于行动的讨论,这既是进一步对自身正义的肯定,也是解决埋怨的问题出口的问题,所谓导向行动。可是,什么才是回应埋怨的行动?一切的伏笔恰恰都在此前已经形成——在组织者协助工人处理关于埋怨是之于”谁“的否定的时候,我们必须处理职场权力结构的分析,从微观的位置上看到压迫如何产生,又如何产生影响——而这是行动的思想来源——与工人共同学习了压迫如何产生,也就看到了如何反抗的秘诀,这同样来自于真实的工作生产体验。
当然,同样必须承认,我们无法真的理想化的, 实现将埋怨导向真实发生的行动;但是这一思考探索的实践,其更大的价值在于工人在其中,彻底的从自我否认中走出来,而去重新思考所谓压迫、所谓否认的真实来源,至于是否要基于此做出行动的改变,则是每一个人的的”火候“,需要时机,需要时间,需要小的实践——这完全没法操之过急,工人与任何普通人一样,与我们一样,就如我们面对强大的权力机关,不断的被否认,被诋毁,被威胁,自我怀疑所谓行动或者自我追求或者批判性思考的价值,甚至对自己价值取向产生极大的人生怀疑,这都是同理的。我们都需要经历过一个重建自我肯定的系统,但这并非简单的说我要自我肯定便了事,而是我们要重新回看我们如何走到此地,我们是如何在过往的权力关系中被不断的否定,谁在施害,恐惧/埋怨遮蔽了我们的对于正确与否的理性思考,对于自我能力的否定。——这一刻,我们需要重新学会拿回自己的力量,所谓肯定。
——工人亦是如此。千千万万不要用特殊的视角来要求工人更为进步,因为我们本身也是如此,也是在如此压迫下的一个产物,我们也在参与压迫的生产和再生产,从来都不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外在存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所理解的解放,不是单一的,不是个体的,不是特殊的,而是群体的,而是普遍性的,我们都在参与其中,我们对于工人的解放实践,同样是对于我们自身的解放实践。
——所以,要给予觉察和行动时间。如上面所提到的,对于”埋怨“所需要做出的行动,需要时间和等待(不是等待外在的时间变迁,而是等待/允许主体的缓慢成长),工人需要通过不断的小的实践,来重建肯定的工程,我们都是如此。所以所谓组织者的谦卑,所谓行动者的核心念想的批判,都来自于此。这并非否定大的工程是无效的,而是强调,重建的工程无法仰仗大的行动,恰恰只有小的实践积累才是希望所在。你要相信工人,就如同你要相信自己一样。若你无法做到对自我的首要相信,重建肯定的相信,那必然我们将陷入不断的自我怀疑和再次否定的循环当中。
埋怨作为必然的存在,我们并不是要恐惧它,也并不是要放纵它,而是要正面应对它。当你的生活,与工人的日常对话中,是充满了100%的埋怨对谈,一定要警惕这样的对话的发生。它会传染,会令你自身对于工人工作也产生怀疑。我们要做的,无非就是前面所提到的,将充满埋怨的往下滑的深渊式的对话,扭向正向批判、反思的方向。将埋怨话语的比例逐渐减少、减少、减少到20%,带入关于”否定“的批判,关于”肯定“的探索,关于行动的提案。一个以埋怨开始、埋怨结束的对话,是自我否定的生活的延续和加剧;而一个以埋怨开始、但批判结束的共同对话(注意,不是你自身形成批判结束,而是工人觉察并认可到其批判的部分),却是能量积累的开始,是自尊自信的开始,是解放的开始,那是一种开心、畅快的感觉——如果产生了,你是一定能感受到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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