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省博物馆及马踏飞燕
小时候肯定学过马踏飞燕,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但让我印象深刻的燕子,其实是另外一只,把王子的眼球啄下来送给公主自己也心碎而死的那只。我刚才去搜了一下,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
很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兰州工作,跑遍了河西走廊,马踏飞燕这个名字听得人耳朵生茧。武威的某个广场上就有一个,放大了很多倍,高高地立在石柱上供人瞻仰。我也一定瞻仰过很多遍,但毕竟太高了,并不震撼。
直到两天前在甘肃省博物馆看到真正的馆藏,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马是有表情的,甚至燕子也有。
相比武威,甘博的马踏飞燕要小得多,装在玻璃展柜里,就立在展厅的中央,它是甘博的镇馆之宝。我曾在那里工作生活过很多年,从没试图去过博物馆,也没听过别人说起。直到离开了很多年之后,才渐渐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听说。套用一句俗语: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
展柜四周一直有人,为了抢机位,照片拍得不好。刚才夸下的海口,什么马的表情,燕子的回眸,都看不清。但相信我,真的有,不信你去看。
这是武威雷台汉墓的出土文物,距今两千多年。刚出土时损毁严重,后经手艺人精心修复,才能重现神勇。
我对郭沫若的人品存疑,但他对于铜奔马的赏识,体现了他作为考古学家以及艺术家的专业能力。据说铜奔马在1969年刚出土时并未受到重视,我猜主要原因当然是那时候全国人民正在做的事就是毁灭文化,谁还能管得了一匹破马。二因同期出土了一批车马阵,威武从古时候好马就多得很,并不稀奇。
要到1971年郭沫若陪外宾参观甘博时,对这件展品大加赞赏,国家力量助威,铜奔马才一飞冲天,走向世界,进而成为中国旅游标志。
秦腔戏《王宝钏》里薛平贵曾在曲江池降服红鬃烈马,那是奇功一件,他因此加官进爵,从一个叫化子跃身变成征西先行官,骑了它出征西凉。谁料到这么厉害的马,这一去就领了便当盒,此后戏文里再无人提及。小时候看戏,并不深究,刚看了一篇考古学家对铜奔马的种类、来源的考据,那种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精神还在脑海,顺藤摸瓜,就想到了红鬃烈马。在长安城那么厉害的马,到了西凉泯然众马,你看看,西凉马厉不厉害。对了,古西凉,就是现武威。
说回马踏飞燕,它在考古资料里的正式名称就是铜奔马。因为考古是门科学,容不得添油加醋,起名字也要老老实实。而马踏飞燕这个名字,当然诗意又浪漫得多,被赋予了很多其它意义。这个对比,又让我想起现代医学和传统医学。现代医学的药品取名,依据是其分子构成。对乙酰胺基酚就是对乙酰胺基酚,阿西洛韦就是阿西洛韦。而传统医学,感冒灵、脑心通、万通筋骨片、狐臭净……
我当然是喜欢马踏飞燕这个名字,我又不是考古学家。我以前也没有太喜欢文物,去过十几次西安,从没想去兵马俑。在成都十几年,也从没想过去三星堆。印象中,那都是冷冰冰的东西,没有表情,千篇一律。但马踏飞燕不同,它第一次让我在文物中察觉出现代艺术直达心灵的美感。2000年前的人,会将那么细微的表达放进一匹马的表情,放进一只铜蹄下的燕子惊慌失措的回眸,这就好比是现代的作者导演,将对人性的体察,放进身为街头混混的小武,放进举牌的李康生。
我不知道哎,我是突然开窍了,还是因为故土滤镜,在那天因时间有限而仓促参观甘博的两个小时中,觉得什么都美,什么都有了生命,包括这木俑。它粗糙,脸都看不清,但它有生命流转其中。这木俑,让我想起无数活跃于网络空间,以文字纪录自己生活的人。人类自古就有记录的需求,他们会把他们自己的生活刻在山洞里,刻在木头里,后来这些东西成了珍宝,而你怎么能说自己的文章一无是处?
甚至这个甲渠候官复原模型。它让我上帝视角俯瞰众生。看到城破,看到人们在城墙内奔走呼号,看到血流成河……
你其实站在当面看她,和你在这里看我的图,会是两种心情。就像你面对一个人,和面对一幅画的区别。你看她站在那里,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一定在想,你也在想,你们是一样的。
我那天骑车去甘博的路上,看见一个银行的电子显示屏上滑过的话:学党史感党恩听党话跟党走。我觉得很滑稽,眼前出现训狗的画面。来,给你个骨头,要听话噢,那,现在起立,坐下,走,跟着我,别四处嗅。
但后来看到这个古黄河象骨架,把那种滑稽和荒谬的感觉消解了许多。甘肃曾经有大象你说谁能想到,300万年前这里是热带,而现在,一到冬天冻死人,夏天空调也用不了几天。
帕穆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说,
一位王子会死,一位君王会打败仗,一个似乎地久天长的时代会结束,一个画坊被关闭,那里的画家都会四散而去……
我很好奇,我们这个时代,多年以后会留给博物馆什么。我倒希望是诸如我今天写的话,以及我看见的标语。
真想快进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