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出发的绿皮火车
我來到火車站,在下月臺的電梯時,就被停靠著的火車所吸引。那是我要乘坐的6437號,燒的是柴油,盡管沒有發動,只是預熱中,卻有幾叢濃黑的煙霧飄起。下午五點,對於夏天來說,還沒有太遲。
如果,能抽一根煙就好了吧,一定有人這麼想。車廂里,人們悠閑坐在一起,或者盯著窗外發呆。從北京西站開往大澗,一個陌生的山西小鎮。列車很緩慢,人們可以打開窗戶,很可能這是一趟淘汰下來的長途火車,大多數都是卧鋪車,被改成了座位席。這樣倒好,人少的時候,你就可以躺下來了。
終於,車緩緩開了,它緩緩走出了諾大的北京西站,緩緩走出了一種夕陽的籠罩。我心裡想著,還有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要好好看一看外面的風景。等到了夜色,窗外只有模糊的背景。也許是始發站,乘客很少,車廂里寬闊得很。
北京西(17:40(-大灰厂-上万-南关村-燕山(19:02)-良各庄-孤山口-云居寺(19:37)-三合庄-十渡-平峪-野三坡(20:29)-百里峡(20:44)-福山口-白涧-板城-南城司-奇峰塔-紫荆关(21:57)……..云彩岭-大涧(00:55)
在我的不遠處,一個中年男人,沉默的皺紋中,他吃著花生米,獨自喝著牛欄山。看起來,他只是想打發這段無聊的時間。這時,一位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同樣是中年人,如同散步一般走來。他停了下來,盯著桌上的酒。忽然,他什麼也沒說,就拿起了酒瓶,仔細看起瓶身,專註的像是用放大鏡端詳在地攤上買來的古錢文物。
我問他,車上多少人?他說,共有十多個職員,滿員的時候能坐400多人。但是,今天只來了100多人。說這話時,他放下了酒,看了看眼前的乘客,有些不耐煩的臉。不知不覺,火車經過了正在建設的豐台高鐵站,月臺有些暗,但也能看到很多條鐵軌線。
“沒啥意思,我就是看看。” 說著,列車員繼續起了例行的散步。中年人很不滿意,等人走後,抱怨道,有啥好看的。說罷,他還是繼續吃著花生米,抿上一口白酒。今天,他不太幸運,去往六里橋西,要搭中巴車回家。這樣,他就能更早回家了。但沒有趕上車,只能又來火車站,坐上了熟悉的6437號。
1990年末,十幾歲時,他就離開河北,來北京打工了。他一般選擇坐火車,只有6437號,每天只有兩趟,一趟是離開的,一趟是回來的。今年,他在豐台的一個物流園工作,在冷庫當分揀員。工作從清晨五點開始,大多時在下午三點結束,每個月收入5500元。他說,因為是冷凍品,所以要越早越好。
如此,他也四十多歲了,有兩個小孩,還住在百裡峽。在小鎮上,孩子們可以念到初中,這之後只能去一百公裡外的淶水縣了。“現在,老婆在家裡帶孩子,閑的時候就去給別人做小時工。那時候,他們就只能寄宿了。”
他並不喜歡這趟車,尤其是夏天的時候,整個卧鋪車廂,只有一臺很小的白色電扇,左右搖晃,起不了什麼作用。他說,太遭罪了。他說,坐這車的人很少,大多數是去北京務工的人才做。只有春節、端午、五一這樣的節假日,才可能坐滿。除此外,也有大學生、老年人特意坐這趟車旅游,去野三坡。
他問我,是不是南方人都嚮往山,北方人都嚮往看海呀?2005年,他和新婚妻子,以及另一對夫婦,結伴去了北戴河。幾年前,因為做工的原因,他還去了天津近郊的海。“但感覺海邊也沒有什麼,也沒意思呀。”
說著,他又喝了一口酒。
…………….
提到火車,總能喚起我更遙遠的記憶。兒童時,我坐過一班從武漢到石家莊,幾天后,又去往北京的火車。除此外,我和媽媽坐過幾次火車,四個多小時,去河南漯河。我總能記得一幕,坐在我對面的兩個大學生正在吃泡麵,他們還帶了雞蛋。我好奇地問:這是不是土雞蛋呀?我還沒有等他們回話,我就說,你信不信,我兩口就能吃掉一個雞蛋?
他們看起來很羞澀,卻又友好,在這個又陌生又流動的火車上,他們看著被母親抱在懷里的我,也給了我一個雞蛋吃。媽媽笑了笑,向他們道歉,說我太不懂事了。我並不那麼想吃雞蛋,只是很想和陌生人聊天,也被其他人所關註,並且被這兩位學生的熱情所打動。
當時的我,幾歲的我,感覺到大學生,是一種很新鮮的職業。我看著他們兩人,坐在火車上,有說有笑的,突然非常羡慕這樣的年輕,而不是一種比之於我的成熟。
…………….
某一個小站,一位鐵路職員上來了。他坐在空空的位置上,招呼我坐下來,一起聊天。他的手勢、眼神,像是一個在體制內呆了很久很久的人。他輕微擺動著手的小指頭,看著我,微微點頭,意思是說,坐下吧。2009年,他成為了北京西站的一名職工。2018年,他常要往返在北京、淶源這條線。這是一個苦差事。一年多後,他又調回了總站。但在今年,他又一次調往偏遠的小站。
也許,他的那種神色、手勢,除了帶有一種公務員的傲慢,也和不得志有關吧。我問他,喜不喜歡這份工作?他說,沒有喜歡不喜歡。這就像你去當兵,但結果被選中了邊疆,也要自己去承擔。我上了學後,進入這個行業,我不喜歡,但也要接受它。
我試著和他談論火車。但他一點都不感興趣。
火車正在燕郊行駛,也許是在房山。突然,山上出現了一個古代的建築。他向我指了指,說道,你可以拍下這個小竹樓。他說,工作就是需要去沿線,用了五年多時間,要腳踏實地,高處不勝寒。
他說,人們談到淶源縣,就說白石山,但其實那邊的寺廟很多,比如說文鐘寺,只是縣城沒有重視。突然,他用我在微信里搜索他的名字,他說,他喜歡文學,這樣我可以看到他寫的東西。盡管,學的是工程學,但大學時,就會每天寫日記,不是寫流水賬,而是為了鍛煉文筆。他喜歡用一個詞,來概括兩種意思。上班後,他也開始寫詩。
他最喜歡路遙。他說那部小說里,有一個人會思考人類的處境,思考饅頭,思考黑人、黃人、白人,思考有錢人、窮人都吃什麼。這樣的一個人,當了十年礦工,每天都會翻報紙。終於有一天,他決定帶領大家致富,想了好多辦法。最終,他實現了這些理想。但他上歲數了。
但他上歲數了。他說。
我說,我沒有讀過這本書。我們談話中,火車也正在離開雲居寺,列車緩緩駛入,有著夏日晚風、山谷中的夜色了。
旅館
夜晚,我終於到野三坡了。這樣的火車,我很少坐,月臺就在山谷中,你需要再攀爬一個很長的天橋,就能到達山腳下的車站,來到小鎮上。我感覺,蟬鳴、往下的旅客,這樣的夏日夜晚並不覺得孤單,走出火車站後,不少人就在這樣的街上。
從餐廳、超市、賓館的招牌里,慢慢進入無人的巷弄,對著地圖找了一陣,終於找到了所要住的哪家旅館——一幢典型的河北農民房。可是,房子里卻是漆黑一片,叫了好幾聲,沒有人來應我。在我不知道怎麼辦時,發現門是打開的,就走了進去。這個客廳里,唯一發光的,是一個溫室浴缸,幾只紅色的魚,在一片光暈中,游來游去。在這個尚未喧囂的度假小鎮。
在這樣的空曠中,我坐在沙發上,空等了好幾分鐘。終於,看到樓梯間亮起了些光,腳步聲,一位中年人下來了。他看到我好像很意外一樣。一間房五十多元。他說,今晚只有你了,旺季還沒有到。
房間不錯,我放下了包,就走出了門,想沿著拒馬河散步。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民房,餐廳、旅社、KTV。一座橋,走過去沒多遠,有一家很大的超市,門口排放著顏色不同的泳衣、游泳圈。在河對岸,有一大片空曠的游樂場。來的人可以投擲飛鏢,用項圈套中玩偶,電子射擊游戲,若乾大大小小不同的露天KTV。那個晚上,幾個男男女女散坐在不同的地方,用著話筒唱著走音的流行樂。地上散落著啤酒瓶。周圍是其他的KTV、其他的燒烤架、其他的娛樂設備。
我想象著,半個月後,旺季到來的樣子,人群擠滿了這里,大多都是公司團建來的吧。我突然感覺到,人類好孤獨和寂寞。
小鎮
第二天,我在早上醒來,不知道該做什麼,就決定從野三坡,步行到十五公裡外的百裡峽站。晚上八點多,我就能繼續坐在6437號,夜行到另一個小鎮。這條散步的路,都是沿著拒馬河,我想象著一定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河岸、鄉野風光。
沒想到的是,這麼綿長的河岸地帶,卻是那麼貧瘠,不再有自然的地帶,整個河岸都是一個游樂場,。從北京、保定、石家莊,人們在這開著賽車、騎馬、燒烤,玩水上漂流。度過了愉快的一天后,然後開車離去。我感到中國人好寂寞。
在晚上,我又一次坐上火車,窗可以打開的火車,帶我遠離了這些的火車。我還記得它的聲音,煤油的味道,風吹拂人的頭發,所浮動的樣子。這是夜行的火車,它經過了曠野,我們從不會停留、抵達的地方。
晚上十點,我到了車站,火車離開了視野後,我聽到了一陣牛叫的聲音,感覺夜色變得更濃密了。我覺得有點不知所錯,從沒有抵達過這麼空曠、漆黑的小站,它在山上,離小鎮有好幾公裡。你要往下走一段土路,最開始還有暖黃色的路燈,往後就只有月亮,伴著蟬鳴,以及濕軟的泥土和植物的氣味。
和我同行的,走在我後面的,還有一個身材單薄的中年人。走著這樣的夜路時,有人陪伴,讓我安心,又一陣陣讓我害怕。只好停下了腳步,等到他走在我的前面,看著他毫不猶豫的腳步。我知道跟著他,就能到達省道。到了馬路上,我自然知道怎麼去鎮里。
下了山,省道上零零散散有了些房子,大多是做客運有關的生意。這時候,它們都關起了門,二樓起居室也沒有亮燈。在一排排不算太亮的路燈,以及幾乎無車的省道上,我走著走著,過了一座橋,就來到了小鎮上。
酒店老闆說:健康碼看看?
我亮出了手機屏幕,健康碼上顯示著綠色。老闆搖了搖頭,必須是我們河北省的。
我感到了遲疑,因為前段時間,去安徽的時候,申請當地健康碼,在勾選各種健康問題的是與否時,不小心選錯了。很快,屏幕變成了恐怖的紅色。當我回到北京時,沒想到北京的健康碼,因為這個緣故,也被關聯成了紅色。只好,我用著國務院平臺的健康碼,才順利回家。
老闆說,這不行的,公安都有交代的,來住的人,必須做好登記。你不給我們的話,那我們也沒法讓你住。這時候,老闆的妻子也走到了前臺,她也正在看著我。在這樣的註視中,我決定試一試————選擇地區——河北,也許,畢竟過了十多天了,不會再有錯誤的關聯。我會得到一個綠色的許可。
“啊!?你怎麼是紅碼呀?” 他們看著我,顯得很驚訝。“你這種情況,是要上報的,你身份證號多少?”
我嘴裡嘟囔了幾句,啊,這,這。很快,轉過了身,決定趕快離開這里。他們沒有攔我。他說,你已經是紅碼了,想去哪裡,哪裡也去不了。
走出酒店後,我還是擔心,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擔心對方會報警。在街頭的游蕩中,我找到了一家招待所。只要幾十塊一晚,所有的房間都沒有衛生間,我看著過道,滿是灰層和煙頭,小小的房間里,是張鐵架床,鋪著用棉花彈著的被褥。如同是1980年代的職工宿舍。看了一圈後,我對著坐在單人床上的女人說,我過一下再決定吧。
最終,我住進了另一家酒店,老闆並不檢查仔細,我終於進入明亮的房間,推開窗外,可以看到長城的一角。這里比我原計劃住的地方,貴了幾十塊,但這也沒什麼了。有時候,我喜歡睡在陌生地方的感覺。洗完澡,靠在柔軟的床墊,思考著會不會到了深夜,有人敲我門,警察敲我們,送我去十四天的健康隔離。盡管有著憂慮,還是會像大多數晚上一樣,不知覺中睡著了。
長城
這里的拒馬河,重新回到了自然的樣貌。幾個人在橋下,泡在河水裡,度過尚未炎熱的北方夏天。我沿著城外走,我想象著長城,會是時而完整、時而破碎的,像是一條正在腐爛的中國龍。
但長城卻很堅固,好像能在其中,進行無盡的散步。一位短發的中年男人,打著視頻電話,和一位女孩,他興奮說道,這一段長城的歷史,過去發生了某某戰役。這攻防具有的巧思,而總被內部的姦細所摧毀。他們說話的樣子,如同戀人一樣,但仔細聽來,卻各自有了不同的家庭。
為此,我也在旁邊聆聽了起來。他是那一種樂觀、自信,比起獨處,更希望有人陪伴的人。在得知,我從北京過來時。他說,過一會,正好開車回北京,不如一起吧。那時,我們走出了村莊,他在一個流動攤販那裡,買了兩瓶冰的可樂。並遞給了我一瓶,讓我不要客氣。
我有了一些猶豫,感到玩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但按照計劃,今晚我想繼續搭乘火車,去往6437號的終點站:大澗。也許,我可以一睹,從沒有見過的大同煤礦。但我也擔心,凌晨一點,才能到站,它在縣城的郊區。我不太確定,是否有出租車等候。我不確定能不能順利住上酒店。等我到了大澗,還是只有6437號能直達北京,得早上五點就起來。我根本不可能起那麼早。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站,其他的時間,回北京需要中轉,這意味著要再住上三個晚上。很有可能,終點站並不好玩。突然,我沒有太多信心繼續旅行了,尤其想到了,自己沒有工作,也沒有存款,只有著漫長的負債。
………
最終,我這次小小的旅行,住過兩晚後就收尾了。我坐上了這個男人的車,廣播里,說書人講著霍去病的故事。他說,他是福建人,從事教育行業,為此常來北京開會。在這些公事的間隙,總會到周邊旅行。他很喜歡中國歷史,告訴我,下次再來這一塊,可以看看某一座清代的皇陵。我問為什麼?他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們在歸途的時候,還特意去了一片湖。但車開到了時,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下班了。於是,汽車重新回到高速公路。在抵達北京前,我們被檢查了兩次身份證,進入關口時,也變得擁擠了起來。明天,就七月一號了。
一路上,好多朋友、客戶給男人打著電話,伴隨著霍去病的戰功、屈辱的評說聲音。他告訴我,傍晚要在海澱參加飯局,讓我選一個中途好回家的地鐵站。最終,我在北京大學附近下了車,我們再此分別。
尾聲
這時,天光還是亮的,在迷迷糊糊中,我經過了學校門口,看到有著一大群穿著學士服的人,在和招牌合影、留念。我從沒有進入過北大,也對此沒有興趣,繼續沿著陌生的海澱區行走。
我無意走到了一大片空地,四周都是北京式、蘇聯式小區。但年輕人,充滿了活力、無憂無慮地,在籃球架下,伸展著快速變動的身體。一切都很好,夏天的傍晚很長,太陽沒有落山。另一頭,有人正在佈置露天電影的場地。我想,在這一天,晚上是要放一些愛國的電影,明天就是黨的生日。
我只是看著這些,或許也坐在了長椅上。天也開始漸漸暗了。突然,有了一陣雷鳴,人們不以為意,只不過,有了更多的烏黑的雲。接近著,又是一陣雷鳴,運動場的人在猶豫,是否要離開。放映員用喇叭喊著,晚上七點半,會在這里放電影。他說,只不過是雷鳴,肯定不會下雨的。
這和很多故事好像一樣。只不過,我只是旁觀者,雨開始下了,只是細雨。放映員並沒有收設備的意思,他說,雨很快會停。但雨慢慢變大,我躲在了旁邊的副食店,人開始越聚越多。老闆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他不介意小小的地方,被塞得滿滿的人,好多人也沒有要買東西的意思。雨變的更大,連放映員也開始收起了設備。也許,不會再有電影了。幾個年輕、矯健的男生,他們穿著各異,彼此交談,商量著要不要現在跑回寢室。這讓我突然懷戀,還在上學的時候。
終於,綿綿的中雨,變成了夏季時特有的暴雨,讓人無法忽視的雨。我望著手機,沒有多少電量的手機,想著過多久,才能回到我的家。有人冒雨跑了,更多人留在屋檐下,無法擠入超市的人,有些跑進了一旁的衛生間。在這個,我們會觸碰到我們的無聊時刻,也無法知道,這樣的雨,會下多久。
但我感覺,北京的夏天,終於來了。是的,七月要來了。
END
旅行發生在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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