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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櫃是我對愛的自陳,但坦白來說我並不知道愛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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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媽媽出櫃是一個自陳「這是我想要的愛」的過程。但坦白來說,我並不知道愛是什麼。或許我和媽媽都不太清楚愛是什麼,於是向她出櫃變得艱難了起來。


我從小就愛和媽媽相互分享身邊朋友的故事,我們向彼此提供那些快樂的、困惑的、八卦的訊息,爲雙方拼湊起我們在家以外的生活景象。但要介紹戀人,我總是不擅長。我有過一個男友,向媽媽提起後,她十分好奇,我煩躁起來撒了謊:「分手了」(即便那段戀情又苟活了2年)。總之,向媽媽坦承自己有戀人這件事,我從不覺得必要,也不覺得興奮。

直到我愛上的人是一位女生。「媽媽,我和她在一起真的好開心!」我迫不及待,想向媽媽分享我是如何與s實踐愛,也想分享我享受/習得了怎樣的愛。

今年是我一個人在台灣讀書的第三年,而香港的防疫政策發展走到2023,已經不足以成為我不回家的理由,於是我回家,見到了三年未見的媽媽,整整一個月,我都在試探我出櫃的可能性。

媽媽年近六十,身邊的姊妹紛紛「媳婦熬成婆」,於是開始催我完成「人生大事」,可她很不幸地碰上了想出櫃的女兒。我總感到出櫃這事慫恿著我與父權正面對決,但如何對決?實踐下來,我覺得向媽媽出櫃像是一個自陳「這是我想要的愛」的過程。



「媽媽,這是我在台灣認識的好朋友」

s以「好朋友」的身份出現在我和我媽的對話中。還沒回香港前,我在台灣的生活除了打工讀書,多是和s膩在一起。媽媽偶爾打來視訊電話問我在做什麼,我都會說我跟一位來自台中的朋友在一起。

「我們今晚打邊爐!」

「看,這是她帶我去看的日落。」

「看!我生日,這是台中朋友準備的蛋糕!」

一個人在外沒有依靠,常常是媽媽擔心的事情,於是我也向她分享:

「室友確診了,s說家裡有空房間,讓我去她家隔離。」

「考到了駕駛執照,不敢上路,是s在旁邊陪我練習的。」

諸如此類的小事有很多,我試圖讓她看見,我常常和這位朋友膩在一起,不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戀愛關係的綑綁,而是我喜歡她,喜歡她是一個體貼可愛的人,我喜歡她是我的朋友,我喜歡我們在彼此難過的時候不放棄支持彼此。我所分享的每一件小事,都是我喜歡她、欣賞她、感激她的瞬間。

我試圖以「友誼」之名將s放入媽媽想像中我生活的世界,因我預判友人的愛是最簡單可愛的愛:我們信任彼此,並且在一起很快樂很放鬆。

不過,愛人和友人之間當然還是有更多的親密,於是我也從不避諱我們之間的親密。



我出來了;我又進去了

和s如此親密的日常,讓媽媽問起我們如何相識,我說網上(總不能說是約砲用的Tinder吧!)她一邊說著「小心被騙」,一邊又無從懷疑她的動機,畢竟我真的騙無可騙——沒有錢,也不在乎色,作為在台灣生活的異鄉人,硬要放入資本的邏輯去考量,怎麼想也是我得到了更多。

我知道她為什麼懷疑,畢竟二十多年來沒有哪個朋友會跟我每天電話粥。回家的好多個晚上,她趴在床上,我幫她按摩,手機開著voice call和s講電話,有時他倆還用我當傳聲筒,試著和彼此說上幾句話。

更多時間是我肆無忌憚地在和s聊天,聊今天發生了什麼,像平時一樣誇讚她漂亮,說她穿某件衣服很適合。

仔細想想,她應該猜到了我和s的關係,但還沒準備好承認。於是我從櫃子探頭,偶爾打開櫃門,我媽看著感到不俐落,又把我塞了進去,關上了櫃門。

一月,我剛滿27歲,媽媽開始嘮叨:

「有男朋友嗎?」

我總笑著回說自己沒有男朋友,有了前車之鑑(明明戀愛四年卻騙她分手了),她看著我奇怪的譏笑,十分不信任地一再八卦我到底有沒有男友。

啊!沒有啊,我真的沒有男朋友啊!

但沒有男友又為何晚晚煲電話粥?問法很重要,最開始,她也會問諸如「戀愛了嗎?」「是時候了。有人喜歡就談一談吧!」

我試探地問:女生也可以嗎?

她第一次聽見,激動地問我是不是變態,揚言要剃我光頭。我知道她只是太驚訝,但也還是傷心了幾天。

這樣的對話來回出現多次,她又好奇,又迴避。

我還是不斷地提起「台中的那位朋友」,聊我們之間的互動和彼此的愛好,有時候媽媽會問她幾歲,在做什麼,爸爸媽媽在做什麼,我們是否很常見面,見面都做什麼。

吃到好吃的菜時,我會說「台中的那位朋友」之後想來香港玩,我覺得她會喜歡吃你做的菜(媽媽喜歡我帶朋友來家裏吃飯),有時她會說好。有一次,我說「台中的朋友」會喜歡這道酸菜牛肉,她假裝沒聽到。兩分鐘後她問我:你們出門,誰花的錢比較多?

有一段時間,她不再問我是否有戀愛,只問是否有男友,我只能回:沒有,男的好無聊。

但過了幾天,她質問:那個朋友,你們之間話太多了吧?你們是同性戀嗎?你們不要太親密,別人會覺得不好的。

我問她「別人」是誰,她沒有回我。



媽媽,愛是什麼?

我原本覺得,我需要讓媽媽理解的是,同性之間的愛情和異性之間的是一樣的。但在我自己的戀愛史和媽媽的視角裡,或許兩者確實是不一樣的。

回家的那短短一個月,我們搬新家了,和媽媽在一起的很多時間,我們都在一起打掃房子。於是也多了好多可以對話的時間。有天她又語重心長地說:有人喜歡的話,就談一下戀愛吧。我沒有跟她說,「台中的朋友」非常喜歡我,我們確實戀愛了。

我:再看看吧,反正我不想像你們兩個那樣,也不想跟你的朋友們那樣,我不想我老了跟我討厭的人在一起。

媽媽說,大家都是這樣的,有爭吵很正常的,男女之間無法彼此理解也是正常的。老了有個伴就不錯了。

我說:人的一生這麼長,為什麼我必須和自己討厭的人在一起?我希望和一個有同等溝通能力的人一起吵架,我希望我跟對方可以常常一起做飯,我希望我不是因為你催我才跟對方在一起。我不想把對方當保姆,我也不想做保姆,簡單來說,我不想因為「需要」而愛一個人。如果對方只是因為需要有人陪而和我共度餘生,那我不想。

媽媽沈默一陣子,開始打趣,轉移了話題。

寫到這,我想起大學做的一份作業,要訪談爸媽為什麼會在一起,彼此是如何考慮的,爸爸當時回答:媽媽漂亮,並且年輕,他老了有人照顧。現在想起來這番話,哪怕是因為不好意思表達喜愛而說出來的理性話,我還是覺得這樣的人是很討厭的。

我又想起,在之前我給s寫的信中,我說:「我喜歡我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很感謝你邀請我進入這段關係,讓我更了解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反過來說,到底什麼是愛?至少不要讓自己成為自己討厭的或不想成為的人吧。

我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順著感覺回憶,我不願成為父權的產物,哪怕我已經是,我也想朝著逃離的方向去愛人。


出櫃不是必要的,但憤怒是,而憤怒是因為愛

頑固的我內心有一部分覺得:關於我要什麼樣的愛,其實除了愛人以外,這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朋友們在聽聞我和s的戀愛故事後,紛紛表現出了祝福,但一些朋友卻只能以一個十分父權的提問結束對我感情生活的了解「那你爸媽知道嗎?」

一開始我總因為這樣的提問感到憤怒,因為我從不覺得我愛誰是一件需要解釋的事情,內心甚至有些高傲地覺得「我又不是你們,我要結婚,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的許可。」

弟弟曾經政治不正確地問我「你鍾意女仔,因為同男仔拍拖拍得少」,我感到噁心,即便他是親弟弟,我也感覺他是普通的噁男🌝,我問候他「你鍾意女仔,又是否因為無同男仔拍過拖?」

為什麼我們總是要自證愛的合理性?難道我得到的愛,就不如你想像中的愛嗎?

是我們理解的愛不一樣嗎?

還是對他們來說,愛根本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麼?

我開始覺得,出櫃的慾望源於我內心的怒火——他們認為世界上只有異性配對才是合理的愛,我不甘心,並且覺得無聊透頂。坦白來說,我並不清楚愛是什麼,但我知道愛一定不只有那個樣子。

像我這樣的人,容易掉入圈套去自證愛的合理性的人,會先用千百種方式問自己愛是什麼,那麼對於那些深信自己「愛得合理」的異性戀(經常是男人)們,你知道愛是什麼嗎?

出櫃不是必要的,但憤怒是,而憤怒是因為愛。愛是民主的實踐,而不是父權的實踐,我不知道愛是什麼,但父權的愛——佔有的、控制的、將就的愛,不能是我理解的愛。



坦白來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什麼是愛

我幫媽媽按摩,她說我太大力了,我說s也覺得。

媽媽煲了好喝的湯,我說s也會喜歡,媽媽說讓她來香港玩。

我要讓媽媽知道,我和s之間的關係,不只有社會中游離的不可描述的「變態」,我們之間也有親密,也有掛念,也許可以用我和媽媽之間的依戀做類比。

現在我和s講電話,她會淡淡地問「她是誰」「你們怎麼這麼多話說」「你們是同性戀嗎」「你是她男朋友嗎(這個莫名好笑)」「你頭髮能留長嗎」。

我感覺到她在摸索。她看過s的照片,是長頭髮的女孩子,她知道我,也完全不是她理解中的「不男不女」。

我跟她講我們老闆是男生,也喜歡男孩子;我跟她講我們有老師是女生,和女性伴侶結婚;我也跟她講,在台灣,同志家庭想要小孩,可以做什麼。

我盼望她有一刻可以感受到:網絡上(被變形地報導)的奇聞軼事,在自己的女兒身邊發生,好像沒有那麼奇怪,聽起來好像很常見。她雖也調侃我們變變態態,但也開始抑制著嘲笑和厭惡(是被社會傳染的情緒),試圖理解,偶爾恍然大悟。

有時我想,她還在理解這件事,她還在理解,就好了啦。

我想要自陳我的愛,而不是自證我的愛。自證只會讓人陷入困惑,我甚至一度困惑自己的感受算不算愛。先讓自己去愛吧,愛,至少是進行時的感受,而不是辯解出來的結果吧。



這堆東西寫在一月底,我又在三月看了一遍。突然感覺和媽媽出櫃的困難之處在於,我們無法談論性。雖然我總認為性愛可以分離,但沒有性,我就無法進入一段穩定的關係。如果我們可以談性,我可以正面提出「和男生的性生活好沒意思!」我想她很快就會理解我吧^_^

我原本還狡辯:常把「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掛在嘴邊的她,若是知道我的生活中有那麼一個可愛的愛人,或許能把擔憂放下一些。但現在想想,要她一把年紀來理解這些,實在是強人所難,擔憂可能更多了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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