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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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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心棒與小狐仙:平安夜單身魯蛇們的寂寞辯證

李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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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是這個無情社會的副作用。在效率至上主義社會裡,我們想盡辦法減少人與人不必要的接觸,無人販賣機、網拍、外送平台、網路中介傳播、社群代理媒體。我們讓自己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可以縮進自己的殼裡。
圖片來源:https://www.itsfun.com.tw/%E5%B0%8F%E7%8B%90%E4%BB%99/wiki-2244125-1860994

自從這幾年開始習慣用youtube聽音樂以來,非常愛聽的樂種是1980年代日本一個極為獨特的在地音樂流派City Pop。講到這個主題大概可以再另寫一篇萬言書所以在這裡先跳過,總而言之有一次再度播到我最喜歡的經典名作竹內瑪莉亞(竹内まりや)在1987年的名曲〈夢の続き〉(中譯:美夢繼續)時,意外地看到有個網友把一部電影的片段跟這首歌剪在一起。

這部電影是一部1985年的日本電影《さびしんぼう》(中文翻譯我等下再來說),是導演大林宣彥的「尾道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同時也是他的少年時期的自傳式電影。

「さびしんぼう」這個日本字其實沒有正式的中文翻譯,因為它是一個新造字,在尾道三部曲的舞台廣島縣,其特有方言裡面,把調皮搗蛋的小孩(通常是男孩子)稱作「がんぼう」(Ganbou),沒有對應的漢字。導演自己發明,用這個詞去轉換成女生的語態,然後自己發明了「さびしんぼう」這個詞。

那這個詞要怎麼翻,我有一個自己的不負責任翻法,這個詞的前半段さびし其實就是日文的寂寞「寂しい」,而後半段的「しんぼう」則很像日文的保鑣:用心棒的發音「ようじんぼう」的後半段,當然其實這個詞跟保鑣用心棒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倒是跟前半段的寂寞心很有關係,畢竟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就是"Lonely Hearts",所以我相當不負責任地將這個本來不存在在日文中的新造詞擅自翻成了「寂寞心棒」。

那寂寞心棒是甚麼呢?按照新造詞的由來邏輯,是一個女性的頑皮小孩,也就是指涉片中的女主角。故事大概是片中的主人翁男主角井上(由尾美利德演出,他就是晨間劇《小海女》裡面小秋的爸爸)暗戀著小鎮的高中女同學百合子(由當時的美少女富田靖子擔綱),他暗戀著百合子卻不知道怎麼跟她搭話,而百合子的身分簡單地說就是鎮上的「高嶺之花」,上學路上會禮貌地跟他打招呼,但就僅此為止,休想有進一步發展。

暗戀著百合子的井上,寂寞地快要瘋掉了,結果有一天一個謎樣少女出現在他家中,而且只有他看得見,其他人都看不見,很有可能是個愛惡作劇的幽靈,就是本片名字的由來——寂寞心棒(さびしんぼう),由同一女主角富田靖子分飾。

井上的世界因此分裂成兩個,一個是平常上學時很有距離感的女神百合子,留著美麗的長髮,穿著80年代的本格派海軍藍水手服,維持禮貌的微笑與禮貌的距離,看得見永遠攀不得的高嶺之花。另一個是回家之後會一直纏著他,跟百合子面貌一模一樣,但是卻不知為何擦著默劇演員的白臉妝,而且髮型是流行的燙捲短髮。重點是,她這個虛幻的幽靈,每天不停地捉弄著主角,卻又能給予主人公真誠而殷實的愛,讓沉默內向的他逐漸放下心防,演變成一段愛情。

如果是你,你要愛誰呢?一個禮貌、文靜、永遠沒有機會接近的高嶺之花,還是一個可以打開你的心防、給你真正的愛,但是本質是虛幻的幽靈的寂寞心棒呢?

這裡的永恆難題就像是幾個月前我曾經在岩井俊二的電影《最後的情書》裡面寫到的,主人公男主角沉陷在兩段感情之中,一段是美好而愛不到的姊姊未咲,一個是為了愛他可以付出一切的妹妹裕里。在故事裡,主人公沒有猶豫地就選擇了前者。

看到寂寞心棒的片段,我突然想到了一部我在好小好小的時候,跟著爸爸媽媽在中山堂的電影放映會時看到的電影。

小時候爸爸在行政法院當司機,司法院會固定在中山堂舉辦電影欣賞,員工都可以索票,通常這是爸爸展現好人緣的時候,運氣好就可以從同事或是上司那裏湊得五張票,讓我們全家都能去看電影。

拜這個意外的福利所賜,我看電影的年紀可以拉到非常小的時候。這部電影發行的時間是1985年,依照當時公家機關電影欣賞會的規則,通常都是播首輪下檔片,也就是放映的內容大約都是一到兩個月前在院線上檔的電影,所以說在這部電影放映時我才七歲,正在念小一。

即便我才七歲,但我幾乎可以記得全片的內容以及許多細節與畫面,這部電影非常可能是我人生觀影經驗中數一數二早的幾部電影。重點是作為一個從小就因為環境而不得不沉鬱冷靜自我規訓的孩子,我都可以專注不吵不鬧地把每一部電影看完,而且記得大多數的細節。

就像另外一部在1987年上映的《末代皇帝》,我至今都還記得整部電影的劇情結構,畫面與音樂的細節,能在這麼小的年紀看到表現語彙這麼高超的電影,並且牢牢記下來的我,我現在重新追溯年份都不太敢相信當時的我才九歲。

1、香港電影《小狐仙》

回到那部我在七歲時看的電影,是一部香港電影,一部典型的商業奇幻愛情片,片名叫做《小狐仙》。主要演員的部分,男主角是陳勳奇、女主角是當時已經在香港發展得不錯的台灣演員倪淑君,後來她台港兩地發展皆得意,在1988年也演了台灣電影《菜刀與六個朋友》,一直到90年代的晚期才逐漸淡出影壇。

其他的重要配角也包含台灣人都很熟的喜劇演員馮粹帆(前陣子還因為政治認同而佔了新聞版面一角),以及我這個世代的同學都很熟悉,以笑容猥瑣聞名的曹查理(後來他的招牌猥瑣笑容讓他在香港盛行拍三級片的時代紅極一時)。

但這部片最叫人注意的還是編與導。

導演是前面提到的陳勳奇。是的,這部片是陳勳奇自導自演的作品。陳勳奇在香港影壇以一撮帥氣小鬍子、還有急智鬼才與好品味而聞名。在1980年代,台灣的電視界還被黨國機器箝制、台灣新電影還在苦苦與國民黨文工會的剪刀奮戰的年代;香港電影才人輩出,資金充裕,片子一部接一部地投資,捧紅了好多個不世出的才子,包括徐克、包括王晶、包括黃百鳴,當然也包括陳勳奇。

而這部片的編劇,肯定要把你的下巴給嚇歪,居然是王家衛。王家衛在1989年正式當導演開拍處女座《旺角卡門》之前,做了好幾年的編劇,寫了非常多作品。後來王家衛也還有持續跟陳勳奇合作,1997年的《春光乍洩》電影原聲帶的配樂就是找陳勳奇合作,陳在音樂上的好品味讓王家衛是放心的。

《小狐仙》的劇情基本上是非常符合香港電影口味速食好懂的劇本,簡單地說男主角羅拔(陳勳奇飾演)暗戀著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Cleopatra(倪淑君飾演),但出身富豪人家,家裏傭人就超過兩打的Cleopatra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羅拔某天從當道士的舅舅(馮粹帆飾)那裏借來一個骨董銅鏡,他用洗銅水把銅鏡擦亮,無意中將銅鏡的封印解除,銅鏡反射陽光,無意間將Cleopatra的容貌身影攝進鏡子裡(早期東方人認為攝影術所施行的魔法大致原理是這樣),於是銅鏡裡被封印的小狐仙(由倪淑君分飾)獲得了Cleopatra的容貌外型並且釋出人間到處惡作劇。

劇情到這邊為止就是一個很典型的通俗奇幻愛情文本,加一些笑料、加一些傳說、加一些鏡頭剪接魔法,就是一部輕鬆看完不用大腦的典型娛樂片。

結果到了電影的最後十五分鐘,不知道王家衛是吃錯了藥還是存心為之,整部調性輕鬆的愛情片突然進入了哲學辯證。羅拔的舅媽無意間擦鏡子的時候將容貌外型攝進鏡中,小狐仙就變成舅媽的模樣,但她的內心就是個深愛羅拔的少女狐仙,以舅媽的外型一直要羅拔跟他親親,羅拔內心煎熬交戰只好輕輕一點敷衍了事卻被舅舅抓個正著,拿桃木劍追殺他要把這個調戲舅媽的小兔崽子給宰了。

深愛Cleopatra美貌的羅拔想盡辦法要把她的倩影再次攝進鏡中,誰曉得陰錯陽差辦公室門一打開出來的是掃地大媽。這下子小狐仙再次以高齡大媽的外型向他索吻,萬般不情願的羅拔想方設法躲避,兩個人便進入了哲學層次的討論。

對於活了幾千年的小狐仙來說,皮相這種東西完全沒有意義,她的愛穿越會腐朽老去的皮相,深愛著羅拔的個性與他的本質。但羅拔只是個凡人,只對他深愛的美貌戀人才能產生愛情,假設愛人換了面貌皮相,他就愛不下去。

在這個喜劇中極不尋常的一陣哲學問辯之後,劇情急轉直下,舅舅認為銅鏡已讓外甥羅拔中邪,欲作法剷除妖狐,羅拔為了保衛真愛搶奪銅鏡卻在追逐中車禍身亡,悲慟欲恆的小狐仙用自己幾千年修來的法力倒轉時空,讓羅拔活過來,自己則法力用盡消逝。臨走前她對羅拔說,有一天我會回來,但我不知道自己會是甚麼樣貌,你只要認得我的笑就能與我相認。

結局是多年後,每天在香港街頭不停攔下女生要看她怎麼笑的羅拔,莫名撞見一個黑人女生,結果那個黑人女生對他露齒而笑、笑容慧黠調皮,他一眼認出是小狐仙,不顧旁人訕笑,與她相認相吻。

 

這個結局好出人意表,沒有《美女與野獸》那種只要真愛接吻就會醜男醜女大變身的鄉愿結局。而是羅拔接受了本質論,小狐仙是甚麼樣,他就愛她是甚麼樣。

回到寂寞心棒,她是一個不存在的幽靈,說不定是主人公想百合子想得要死而生出的幻覺。可是寂寞心棒源自於少男寂寞的心,可以回應他、可以輕鬆地捉弄他、可以突破他的心防,兩人墜入愛河。

禮貌冷漠的高嶺之花百合子,倒成了虛像。就算是幽靈,寂寞心棒確確實實讓主人公領會了愛的感受,有付出有所得,有來有往,有將心比心,有心同此理。

甚麼是虛甚麼是實,在這樣的情境裡被扭轉了。通常當我們逐漸搞不清楚兩者的本質與界限時,我們創造了魔法可以產生的空間,我們在心中召喚魔法的進駐。

冷豔傲慢的Cleopatra是個真人,但她絕對不會瞧羅拔一眼。小狐仙是虛、是靈、是幻,可以更換任何的皮相,但她的個人意志卻很堅定,她看得見羅拔的本質,她有能力付出愛、她有覺悟為愛犧牲。對羅拔來說,Cleopatra才是那個虛幻的皮相,小狐仙的人格特質,以及,愛的能力,讓她比真人還要真實。

2、寂寞是這個無情社會的副作用

從物理上來說,寂寞心棒不存在、小狐仙也不存在。從科學來解釋,幽靈、狐仙,很有可能都是心理現象與幻覺,產生這種幻覺的人,也會被診斷為精神狀態不穩定,被資本主義效率至上社會歸類為「壞掉的人」、「沒有用的人」。

為什麼壞掉?為什麼產生幻覺?我想都是因為太寂寞所致。

寂寞是這個無情社會的副作用。在效率至上主義社會裡,我們想盡辦法減少人與人不必要的接觸,無人販賣機、網拍、外送平台、網路中介傳播、社群代理媒體。我們讓自己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可以縮進自己的殼裡。

好方便、但也好寂寞。

寂寞到我們只能創造出寂寞心棒、創造出小狐仙。

寂寞的少男是好大的市場、寂寞的男性更是。

在那個沒有高科技、電腦還跟計算機差不多的80年代,寂寞的少男們創造出的戀愛泡影,假托幽靈、假托狐仙,假托古典的傳說,創造出想像中的,回應我們的愛、也會愛我們的,本質上仍然是幻想的對象。

二十一世紀後,在虛擬技術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的時候,最被積極創造出來回應這個巨大的寂寞市場的,還是虛擬戀人。

虛擬戀人可以是從VHS播放器裡誕生的電影少女天野愛(天野あい,同音雙關是天真的愛),可以是戀愛養成遊戲的女主角、可以是後宮系H-game的佳麗們,可以是初音未來抱枕、可以是涼宮春日立牌、可以是明日香等身大figure、可以是先進矽膠質感娃娃、可以是聖誕節限定版Tenga,可以是數字偶像、可以是女僕咖啡廳、可以是色情聊天室、可以是性感可愛直播主、可以是媽媽需要動手術寄錢過去以後就被封鎖的網戀對象......。

那你的寂寞被治癒了嗎?

你的錢錢,變成了你愛的形狀,給你回饋、給你支持、給你同樣愛的回應了嗎?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新聞,一個日本男子宣布與任天堂NDS遊戲機中的虛擬女友結婚。當時的報導框架,大概約莫就是「一個人宅到無可救藥的頂點就是這樣了。」連《銀魂》都特地讓志村新八重現那個婚禮照片,極盡嘲諷之能事。

怎麼都沒有人去關心他快樂嗎?他不再寂寞了嗎?他得到了對等的愛與回應了嗎?

我突然又想起中世紀的歐洲,少男夢遺會被視為是在夢中與魔鬼交媾,手淫的行為則被恐嚇會將腦漿跟著精液一起被打出來導致腦損傷,甚至教會學校為了禁止少男自瀆會強迫他們配戴男性貞操帶(也就是如果關在金屬籠子裡下體一旦勃起會痛到不行)。這個世界不管在甚麼時代對待寂寞的男性都好殘忍啊。

3、在聲聲有回應的未來,我們還會寂寞嗎

在不久的未來,AI會急速地發展,有一天可以按照設定的參數,大數據的運算與選擇,創造出一個傲嬌屬性的虛擬人格與你對答。當然,畢竟就是參數改一改,你要母愛型、御姐型人格、小惡魔妹妹、魔性人妻、抖S大姐姐都可以,但是,她可以回應你的愛嗎?

在電影《雲端情人》(Her, 2013)裡面,寂寞的主人公與前妻仳離(恰好對照導演Spike Jonze的感情狀態),過著孤獨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與新裝的作業系統深聊,從各種主題與層次逐步深入,雙方進入了靈魂的深層交流,甚至進行了虛擬性愛。主角深深相信那個雲端的她、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她,就是這輩子在尋找的對象,雙方可以互信、互愛,一起探險,一起分享,成為彼此靈魂的支撐。

在愛情滋潤下生活漸入常軌的男主角,看待事情逐漸正面樂觀,不料卻被前妻視為走火入魔了(看看,跟舅舅眼中的羅拔多麼類似),又變成了一段「正常人」所不能容許的畸戀。最後在「她」對於自身存在的謎樣追尋中,她永遠消失在作業系統的硬體裡,男子的奇特戀情終究告終。

連導演與編劇,都不能給予他們一個好結局呢......歹路毋通行,不是一男一女的結合,就是下地獄啊......。

在稍遠一點的未來,人類可以開始義體化,定期更換器官,將記憶複製上傳下載、用電子腦感受非自身經驗與全感官沉浸。人與非人的疆界變得越來越模糊。好像現在的隱形眼鏡、假牙、植髮、金屬關節、人工心臟瓣膜慢慢地取代我們本來的身體有機質一樣,有一天我們可能全身上下會沒有一樣東西是我們出生時就存在的器官,我們會真的像忒修斯之船一樣將所有的零件換新,再也不是原來的我。而在全域化虛擬真實/擴增實境/全息投影世界中,迎面走來的那個人,究竟算不算標準定義上的human,我們也很難確定。

我不知道到了那個時代,我們還是會覺得很寂寞嗎?

現在把文章唸到這裡的我,是你的夢嗎?

作為你的夢的我,假如還是會感到寂寞,是正常的嗎?

竹內瑪莉亞在《夢の続き》中輕聲甜美地唱著:

"Baby baby close your eyes,

go back to your endless dreams."

假如有竹內瑪莉亞的歌聲陪伴,我也想墜入一個醒不來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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