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仁

爸爸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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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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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還是儒枷,也不過是人自己的抉擇而已。

談儒家學說,逃不過說及仁。作為儒家的核心慨念,論語中多番出現的字,孔子卻似乎沒有為仁下一個標準詮釋;幾乎是跟不同人說不同的東西,即便是圍繞同樣的核心慨念。

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 顏淵篇】

克制自己(的慾望和渴求),回歸禮法便為仁。只要能做到這樣,天下便能歸服仁德。

孔子的話,總像掉進了循環誤差中;問題是答案,答案是問題。反倒是孟子,話語簡單直接多了。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 公孫丑上】

然而,不論是孔子的仁,還是孟子的仁,是禮教之言,也有濃重的哲學味道。

兩者在各自的論述中皆指出,仁,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同時,仁,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沒仁,便說不上是個人。又,仁是人達至其人生目標的路徑、工具;而那人生目標便是仁。

某程度上,跟愛這個慨念一個模樣。

愛,是人類與生俱來便能做到的。同時,愛,是人作為人的核心;沒有了,便說不上是個人。又,愛是人達至其人生目標的路徑、工具;而那人生目標便是愛。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 顏淵篇】

雖然看似嚴重循環,但儒家大師們實在很清楚當中慨念,從不偏離。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 公孫丑上】

孟子在這裡論述的『人』跟生物學上的『人』顯然是兩個不同而相關的慨念。很多人覺得,世界上沒有惻隱之心的人多的是,便欲推翻『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話,是沒搞清楚狀況。

就像古希臘的哲學家不覺得奴隸與女人是人一樣,這個『人』的定義歸根究底著眼的並不是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奴隸)或生理上的不同(女人)而是價值觀。對古希臘人來說,基本上沒有知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左科學右哲學那種)的人便不是他們眼中的人;只是空有人類軀殻、類似人的物種。

在這個層面上,儒家反倒沒那麼迂腐。

聖人們認為我們作為『有人類軀殻、類似人的物』生來便自帶惻隱之心。就我的解讀,這惻隱之心跟今天我們說的同理心很類似。我們都屬同一個物種,對於別人受苦受難,實在不需要親身經歷也能體會,這為同理心。但,同理心和惻隱之心之差,便是體會到了以後又如何;是會繼而為對方感到痛楚,有所憐憫,還是冷漠不已,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我認為,聖人們覺得人與生俱來便有惻隱之心,也就是有同理心之餘會因此而為受苦受難的人感到痛楚,有憐憫的心。而只要追隨這顆心,行適當的事,便是行仁。而行仁,終究會將仁這個慨念擴散開去,讓天下都為仁,你愛我,我又愛你,多麼美好的大同世界。

很多人不再認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因為我們眼下見到的不單不是大同世界,而且跟那夢想相距極度遙遠。

我倒是想要提出一個比較另類的看法。

首先,我同意人皆有同理心。確實,世界上有些人生來缺乏同理心,例如sociopath,可以說是病態地缺乏一種重要本能。但以統計學看來,這些天生生理上跟絕大部分人不同的,可以以 anomalies 將之剔除。大體上,人確實皆生來有同理心,能在不需要自己親身經歷之下理解別人承受的東西所帶來的影響的能力。

然而,擁有這能力,不等同你能用它。像一把劍,你擁有了,不代表你會用。就算能用,也不代表你能用於『對』的地方。像一把劍,你能舞之,能救人,也能殺人。

教你如何用劍,和怎麼才說是用對了劍,正是問題核心。

先說說如何用劍。

抽象一點來說,假使你看見一個人沒有衣服可穿,寒冬之下冷得倒在地上抽搐;你的身體自然地也覺得有點凍,那是同理心帶給你的反射性反應。你可以將這種凍的感覺視為負面,覺得很淒涼可憐;實在,你也可以將這種凍的感覺視為正面,覺得凍得很爽。

吃冰淇淋的時候,偶爾會覺得頭痛。有時候,那種痛帶點爽。

又說說把劍用在『對』的地方。

看到這般情境,又激發起自己身體的凍感,你可以選擇給那個人披件衣服,也可以選擇站在一旁看他抽搐,心裡繼續爽下去。那是一個就著你的同理心給予你的反應作出的選擇。

我把『對』這個字框起來。

儒家聖人們認為世間存在『禮』所謂禮,在這裡我不將之解作一般會想到的禮節、禮數,而是一個如天道一般存在的慨念,一種秩序。克己復禮為仁,就是說及克制自己的慾望(看那人抽搐成這樣真的很爽)讓自己的行為合乎這種秩序。無論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等等,都是儒家聖賢說及的秩序。合乎這秩序的,便是『對』的。

所以,你看到一個人快要凍死了,竟然還站在那兒爽歪歪,是不『對』的。至少儒家聖賢會這麼認為。

問題是,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秩序嗎?或,在我以外,是否真有什麼道德標準存在呢?

科學時代引發的存在主義思潮,其中一個重要觀點在於『存在先於本質』引伸出我以外實在並沒有一種規範來說『你是人,所以該這麼做』大意可以說,存在主義否定有上述那種秩序的存在。它沒有否定神或道存在的可能,但否定了人需要依據神或道給予的規範來行事的述說;存在主義的想法是,人是可以也必須自行作出選擇的。

日子下來,人類從各自的選擇裡意識到,在這種存在主義味濃的想法下行事,可以引發如世界大戰這般惡劣的後果。即便是戰後這麼多年至今天,我們似乎依舊循壞的方向走;我們和惡的距離似乎越來越近。

我們有同理心,然後選擇我們認為『對』的事,引致壞的後果,自然不能成『仁』。所以,存在主義是錯的。是這樣嗎?

我認為,確實,即便是有神或天道,甚或有神或天道給予的規範,人還是有著絕對的自由,也就必須作出抉擇。所以,同理心和行為之間,存在的只有自己的意志。

但,我們不能否定作為同一物種,除了大家都有同理心外,也總有一些共通的地方; 因著這些共通的、共同擁有的,一些反應其實是與生俱來的。例如嬰孩肚餓或身體不適,便會以哭聲來告知大人們自己需要得到協助,是本能反應。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身體不適不單不會哭,而且還會死撐,甚至笑著裝沒事呢?

是生活的川流不息讓我們學會了各種可能性,也學會了同理心給予的某些反應下另一些的回應行為。

所以,我們看到別人受傷,覺得『哎喲,那真痛。』但社會經驗告訴我們,世上有一種事情叫碰瓷,我們非但不應給予援助,更該盡快離開,以免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為什麼開初會有碰瓷這回事出現呢?大概是某一刻錢對比之下更重要,某些人便作出這樣的行為,在社會中形成一個新型的集體知識,直接影響了我們的判斷和抉擇。

我們,不再跟隨最初的本心行事,而是只取社會經驗為之。

當社會經驗大於本心太多,就再沒有什麼同理心之下人最純真的反應。別人對你好,我對他也好,本是簡單如此,卻逐漸變得白痴。孝順父母,愛兄弟姐妹,也慢慢變成『不一定』

然後,儒家聖賢說的『禮』因著這些社會現象而變得一文不值。不單說不上是世道秩序,連對社會好的行為也說不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回事便因著它的引伸行為不存在而遭到全盤否定。

我在想,或許儒家思想有點老套、守舊,引伸出的東西不合時宜。然後,最根本的東西,我依然相信著;相信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我更相信只要能好好撫心自問,好好追隨本心,這不忍人之心能將我們帶到更美好的地方去。不必大同,大是大非面前患難與共,便已是美。

儒家,還是儒枷,也不過是人自己的抉擇而已。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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