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桎梏,女權的水滸
個人原本只想借魯智深作一引子,及至落筆,不覺一念起、萬水千山。個人雖只粗讀了水滸中一些重要角色的章節,卻只覺此地三千年之歷史,其陰暗可怖至極處、光輝燦爛之絕響,俱現於一書。人性之崇高與超然、幽微與沈淪,一一畢現。時如身陷九幽之淵,又可直上九霄之巔,天堂與地獄相映,佛陀與惡鬼同在。為了不辜負施耐庵之苦心孤詣,縱然引發更激烈的爭議是在所難免,也索性對武松和李逵做一番解讀。既是如此,有必要對水滸之時代背景、同時也是所謂傳統文化的大背景做一番交代。今時今日,這片土地上仍有太多人深受其害,卻不知其所以然。
兩千多年來,由儒法合流占據主導地位的統治理念構建了一套無孔不入的等級、功用體系。因為等級森嚴、且浸透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對人們的自信和自尊造成了全方位的傷害。且不說通常所謂的地位高低、財富多寡,又如悍勇與怯懦、慷慨與慳吝,就連身材高矮、膚色深淺,甚至眼睛的大小都要分出個等級高低來。而又以對群體中的他人所能發揮的功用來衡量人的價值,故此扼制、甚至抹殺了個體的獨立性。那句著名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是按照個體對於群體的功用、從小到大來評判一個人的價值。而此兩種理念的結合就導致了因不平等而無真正的尊嚴、因淪為工具而喪失獨立人格的惡果,使得人們陷入自輕自賤、喪失自我的惶恐和痛苦之中。這種對自由的扼殺、對人心的戕害,既是水滸中諸多悲劇故事的根源,也遺害至今。
但是,倘若此理念體系如此不堪,卻為何能延續至今呢?難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真有所謂的劣根性嗎?當然不是。對於更深層的原因,留待之後探討,在此姑且說一句“公道話”:之所以這套觀念維系了兩千多年而沒有從根本上革新,是因為其中尚有一些符合人性、可以部分滿足人們對自由的本能渴望的“流動性”。著名的商鞅變法,便為當時的底層民眾提供了把自身當作統治者的“耕戰工具”而躋身上層的可能,孔子倡導、推行的教育也使得普通人可以成為精英。簡而言之,那些出身於下層卻具有某些過人稟賦的,在通常情況下都可以順利地成為上等人,具有超出普通奴隸的才能,便是奴才了。奴才們雖然無法實現真正的平等,卻可以用對下的頤指氣使來彌補對上卑躬屈膝所喪失的尊嚴,更不必說其中還附帶著大量現實的利益,足以讓部分人實現心理平衡、心甘情願做奴才了。不妨以此對比針對有色人種的種族歧視,試想:假如一位天生的“黑人”可以通過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白人”,那麽,還會有多少黑人願意固守自我、並付出更大的代價去爭取真正的平等呢?同樣的,又會有多少曾經是黑人、如今卻以白人自居的人們會指責、嘲笑那些黑人:不要怪這個世界不公平,怪你們自己不夠努力。從理論上說,具備流動性的等級體系比永遠擺脫不掉的種族歧視或種姓制度更“開明”,數百年前的西歐平民們不也是極難成為貴族的嗎?但也正因存在這種看似開明的上升通道,許多人更願意用較小的代價換取做奴才的機會,而不是付出更大的犧牲去構建一個真正平等的社會、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這便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至今沒有走出樊籠的部分原因了。
有鑒於此,施耐庵懷著救世之心塑造了一個理想化的人物:魯智深。這個不守清規戒律的花和尚甘願放棄原本“高人一等”的身份,由此實現了自我的覺悟、成為一個自由人,且身體力行於創建一個自由的世界,而他的經歷也充分展現了作者劃破千年迷霧的真知灼見。猶記得兒時便聽聞歐洲曾陷入“黑暗的中世紀”,如今這個說法卻受到很大質疑。雖然個人對歐洲歷史的認識極為有限,但從常理推測,黑暗中是不會憑空出現光明的。而今天的我更確信:無論怎樣的黑暗也無法徹底熄滅人性的光輝、扼殺人類對自由的渴望。於是我們也可以看到:在此地的黑暗歷史之中,在水滸滿紙的殘暴、怯懦和愚昧之下,掩藏著光照千古的悲憫、勇氣和智慧。
在此仍要重申,雖然數百年來人們都未充分認識到水滸中隱藏的光輝,卻並不能歸因於讀者的懵懂,其根本原因在於此地的統治者極為註重對思想和言論的管制。秦始皇焚書坑儒,滿清文字獄,都可謂臭名卓著,今日則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即便沒有統治者殘酷的言論管制,尚有傳統文化的強大壓力。試想,作為現代文明最重要發源地的英國直到百年前才承認女性的投票權,假如施耐庵明確提出男女平等的理念,會遭受多少輿論的抨擊?於是在他的巧妙掩飾之下,許多人便誤以為水滸是一部貶低、乃至仇視女性的作品,迎合了眾多“衛道士”的胃口,卻不知作者應被稱作“女權主義者”。那位早已成為惡毒淫婦代名詞的潘金蓮,實則是高尚、純真、勇氣的象征,武松這個被傳頌數百年的好漢,在金蓮面前只顯出卑鄙、虛偽和怯懦罷了。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聳人聽聞的無稽之談,試問:假如有人以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說明莎士比亞仇恨自由戀愛,是不是很可笑?
倘若有自認熟讀水滸的人們認為在下之後的闡述都是牽強附會的過度解讀,我也只能對傷及諸位固有的認知表示遺憾。或許你們可以試著打碎執念的枷鎖,體認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