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練習 | 小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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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爆發後,口罩成了必備之物。幾層薄布能隔絕菌絲、病毒;是不是也能隔絕人和人的聯繫,隔絕愛​?疫情之下,忠實陪伴你的,是誰?


2020,農民曆上的雙春閏月,是適合嫁娶的大好年。小莞也想趕上這股風潮。她和中國男友相約四月訂婚,八月結婚,十月去挪威看極光,願愛情能像極光那般絢爛、給人希望。交往五年,過程可一點都不簡單。跨越永劫糾纏的前女友、跨越相異的國家認同、跨越爸媽的反對,他們才成功相約永遠走在一起。這讓她心安。

她打小就想抓住這樣的一個人,像黑暗裡想抓住一束光。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晚。彼時大安森林公園還是片眷村,一個又一個的日式老房並立。小莞一家經常穿越這片眷村,那是從金華街走回辛亥路最快的途徑。眷村路燈不多,阡陌巷子多只有頭尾有燈,而且那種昏黃鎢絲燈。路燈微弱、忽明忽暗,行人多靠窗簾溢出的光辨路。小莞跟在媽媽後面,低著頭在每家每戶的光裡玩跳房子。手掌開闔,用影子把光抓了又放。一走一跳,前方突然光影散去,只剩一排排幽暗的房。她才發現,媽媽不知何時消逝在夜色了。又或是她丟下小莞,只帶走哥哥?

恐懼直直竄上背脊,驅她往前奔去。兩旁的房子突然長了嘴巴,隨時能把她一口吞下。遙遠的斜前方有什麼一閃一閃的。於是,她憑直覺一拐一彎,往前衝,尋光。她時不時往後頭看,確認自己沒在不注意的時候給吞噬了。她也時不時扯開嗓子,喊問媽媽的所在。黑夜沒有回答,直到小莞狠狠撞上一雙腿。

「哎呀,被你找到啦。那只好帶你回家了。」

「你們怎麼都不回答我?我喊了好久。」

「媽媽叫我不要回答。說要把你丟掉,哈哈哈。」

那一刻起,小莞決定只靠自己捕光。

2020,中國爆發新冠肺炎。同年一月,台灣發現第一起案例。三月,隨著世界各地案例飆升,台灣政府取消核發觀光簽證。唯有商務簽證者或經特殊人道考量,才開放入台。小莞的男友只是小工程師,和商務人士遠扯不上邊。特殊人道考量需要多特殊呢​?小莞那時常想。她給內政部發函請願,表明自己和男友準備四月訂婚,男友人在國外,進不來。她希望內政部能通融,讓她和男友遠距離登記結婚。有了合法身份,她也好證明兩人的關係、連繫有多特殊。但內政部堅持男友人要在場,把球踢給外交部領事局。她又給領事局發函請願。她問能不能通融,給男友和他的親人發簽證,參加婚禮?「世界各國疫情嚴峻,恕不開放觀光簽證,唯有特殊情況才會核發。」一紙公文,輕輕薄薄,卻重重地壓上心頭。兩人要結婚,那可是生命中最特殊的時刻呀,小莞想。

疫情爆發後,口罩成了台灣人的必備之物。幾層薄布能隔絕菌絲、病毒;是不是也能隔絕人和人的聯繫,隔絕愛​?

初期,小莞戴的是國家分配的那種。把健保卡拿給藥師,連線進入國家資料庫後,就能用一片五元的價格買到。有些人拿過綠色、紫色,甚至豹紋,不過她只拿過藍色。天空藍,清清淺淺,那麼祥和。卡上一條耳帶,再掛另一耳,就能把嘴巴掩住。上端的鐵絲延鼻梁塑型,再像拉開手風琴一樣,把口罩往下巴尖拉開。嘴巴、鼻子,蓋得密密實實,病毒進不太去,聲響溜不太出。口罩有三層結構,最外面是聚丙烯一類的防水材質,能攔住飛沫,中間是可以過濾細菌的過濾層,最裡面則是能吸口水和鼻水的一層,又被廠商稱作親膚層。小莞覺得稱做積臭層比較貼切。她從來沒注意過口氣問題,但自從每天得掛著口罩,口罩就成了池子。積累著瞌睡時流出的口水,說話時呼出的水氣。氧氣給這些水加味,每天不同,越積越濃。早晨喝了咖啡,那味就特別酸,若是吃了餃子沾蒜茸醬油,味道就嚇人了。而且,就算沒吃東西,也總覺得有股淡淡的酸。

她後來才知道,那酸來自胃。或許也來自心。

對於口罩,剛開始,小莞很不習慣。口罩拉開了病毒的距離,也拉開了人的距離。呼吸不順,皮膚起疹子這都不打緊,最讓她困擾的是口罩把每個人都糊了焦。她從小不擅長辯別話語。語言這東西難捉摸,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當媽媽說「那只好帶你回家了。」含著無奈和委屈嗎?還是只是玩笑話?媽媽也說「打你是為你好」,可為什麼她只看到「打」帶來的痛和傷口,卻沒有找到可能藏在裡面的「好」,甚至是「愛」?一個一個方塊字下面,可能含著真意,也可能包著禍心。該如何得知?於是,她學會看人的表情。從微抽的嘴角明白他有點尷尬,從皺起的鼻子了解你不滿意,從閃爍的眼神看懂那是謊言​。

可口罩把眾人的臉給遮去了大半,只剩下一雙眼。眼睛變得醒目、晶亮。然而,當每個人的眼睛都如星星,浩瀚星際中,就再也沒有哪顆顯得特別閃耀,再也沒有哪顆訴說千萬言語。眼睛會說話嗎?眼神騙不了人嗎?小莞看不清了。

疫情蔓延的第二個冬天,小莞失去了特殊的人,生命中可能會有的特殊時刻。隔著口罩、屏幕、幾千里、千萬株病毒,他不想再當她的光,終究選擇了那隨時能見到的永劫糾纏。

「......為什麼?」

「累了。偶爾,我也想做影子。」

「......所以,終究抓不住光嗎?」


小莞是這時候喜歡上口罩的。

在捷運列車的陣陣尖叫中,她的淚靜悄悄。咬緊嘴脣,壓抑小獸般的嗚咽。緊閉雙眼,卻攔不住一滴又一滴的淚。淚滑下,紛紛落在口罩裡。於是,吸水層裡淚水和鼻水混合,鹹又黏膩。那是她第一次感謝口罩相伴。長髮遮面,小臉、小眼睛在口罩中暗去。無人知曉,無人發現。

眼窩連痛了好幾天。生活變得窒悶,每一件事都乏力。小莞不擅與人談話,以前總是男友帶著她融入。調到上海那幾年,也是因為有他帶著、擋著、護著,才沒被那些陌生和不安吞沒。

還好她還有口罩。

口罩拉得高高的,再戴上一副大眼鏡,就連幾乎天天見面的同事也沒發現她泛紅的眼眶。隔著口罩,就算聲音闇啞,別人也只當口罩遮掉了高音頻。無需強行將雙頰鼓起,把嘴角往上提,讓眼神含光,微瞇。只需要微微彎起眼睛,口罩裡的嘴巴也不用使力,就能稱作笑了。她開始覺得口罩讓她安心。人與人間的客氣​、禮貌有了口罩斡旋,好像也沒那麼費力。

小莞突然發現,看不懂人,理解不了誰,其實也挺好。反正人若有意欺瞞,誰也看不透。如果願意坦承,那口罩又哪能阻攔?本來就沒有人能完全理解誰,那又何苦死死抓著誰?

小莞只戴純色口罩,最喜歡的是能穩定買到的天空藍。藍輕飄飄地,帶點憂愁,像自己。戴上了就能如那藍色融於天空,隱身人群吧。出了捷運站就立刻摘下口罩的人,成了最配合的好公民。白天、夜晚、公共場合、私人場所,小莞都戴著口罩。和人並肩行走、在家獨自閱讀,一個人躺在空蕩的雙人床睡覺,口罩不離。如果可以,她甚至連洗澡、進食都想配戴。她成了朋友口中的罩小姐,而她並不介意。口罩環抱她,輕撫她,保護她。只有當她拋棄口罩,口罩才會遠離。

她其實想過擺脫這種依賴。獨行的山林小徑上,小莞穿著一身灰,嘴上一抹淺藍密實蓋著嘴巴。那裡沒有人,只有啾啾鳥鳴。左手微微猶豫後,她緩慢地將口罩拿下。鼻子和嘴巴很久沒有接觸那樣的空氣了。她大口吸氣,讓泥土的濕味和葉子的清香竄入。很香。她試著走幾步路,把嘴角像以前那樣牽起,但身體不讓她那樣。

世界抗拒她,推開她。那感覺她太熟悉。

那像每一次小莞和哥哥吵架、打架,或她做錯事的時候(也或許她沒有做錯,她不確定),被媽媽一把推出公寓門外的感覺。每次都相同,媽媽一身陰鬱,一隻手一個,把她和哥哥往大門拖去。她掙扎,手攀附櫃子,可是沒有用。她還是會被用力地往門外甩,再被那扇金屬防盜門關起。她會絕望地放聲大哭,哭累了就坐在公寓樓梯邊,直到門再次被開啟。疏離的感覺也像那些溫柔的電話。他們連絡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想獨處的時刻越來越多。小莞以為他只是工作忙碌。毫無徵兆的夜晚,他吞吞吐吐,終於說出他想把她放棄。原來他並不是要獨處。他只是不想處理小莞。

山林空氣和記憶驟然清晰地駭人。她感覺成了被噬血猛獸盯上的人。危機感隨太過濃烈的山林氣息從鼻腔進入身體,在血液四散。全身不由自主打顫,一個步伐也踏不出。那天回家後,她網購了三十盒口罩。顏色不一,但都是平面式。一盒又一盒,層層疊起,剛好填滿櫃子。還好,她還有口罩能把自己包起。

第三年的冬天,小莞被媽媽推著去相親。媽媽傳了前男友幫她照的獨照給對方。照片裡的她沒戴口罩,笑得鼻子皺、眼睛瞇,不整齊的牙齒在照片裡閃耀。那是四年前了,疫情大爆發前的最後一次旅行。可那不是她了,她跟媽媽說。媽媽當然不理會她,堅持那是最美、最真實的她。他們見過幾次面,小莞卻都沒拿下口罩。對方一直在等待​。只有我們兩個,應該不用戴口罩了?我可不可以看一下真正的妳?這就是真正的我!小莞在心裡吶喊。一夜,他嘗試摘下她的口罩。小莞之後再也沒見過他。

同一晚,小莞在浴室的朦朧蒸汽中仔細端看自己。太久沒咧嘴大笑,嘴巴似乎變小了。眼神無波無浪。皮膚變薄了,臉頰上有絲絲紅斑和痘子。從鼻梁到左顴骨,有道淺淺的疤。覆蓋傷口的痂早剝落,只剩淺淺淡淡的胭紅。她伸手摸了摸那抹紅。已經不痛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旅行的紀念物。北京已經入冬,慕田峪長城盡是積雪。小莞是台灣孩子,看到雪自然興奮地哇哇叫。走慣雪路的人小心地牽著她的手,每走幾步便出聲提醒。別踩在冰上,別一個人走雪地,挺危險。有的人聽著囉嗦,小莞卻覺得安心。事情發生在他幫小莞拍完一張燦笑的照片,她蹦蹦跳跳要走回他身邊的時候。小莞腳下猛地一滑,在慌忙中他拉住小莞,沒讓她一股腦摔下樓梯。但小莞的臉還是免不了劃了一下。他急得要拉她下山去處理傷口,臉上的焦急彷彿小莞已經遇難。

或許那就是個預兆,小莞對著鏡子想。難怪後來愛情也狠狠摔了一跤。沒戴口罩的自己太陌生了。小莞趕緊拿口罩把自己遮住,才慢慢穿起衣服。旁邊一直跳出的手機訊息,是那位相親男孩發的連串道歉。她絲毫不理。

疫苗早在第二年的冬天就被開發了,可等富國終於願意出錢給窮國施打疫苗,確保地球上多數人都有抗體的時候,又兩年過去了。世界試著回到疫情前的步調,卻一下子退了太多。那些失去工作的難以回歸,他們離開太久,早有什麼填補了那些空缺。旅遊變得昂貴,機票飛漲,撐過的航空公司幾乎都代表國家。但小莞的生活改變並不大。這幾年來,遠距工作成了常態,她的老闆甚至把辦公室都退租了。而她還是如同那四年,戴著口罩,在家工作。她特別喜歡這樣的日子。躲在自己的窩裡,舒適自在、無所畏懼。她能跳過茶水間裡彆扭的社交,躲開老闆無時無客偷窺自己螢幕的眼神,用社群軟體大方拒絕那些不屬於自己的工作。

唯一改變的是,小莞房間裡的口罩更多了。一整盒、一整盒的口罩根據顏色分類,淺藍、薄荷綠、鵝黃、墨綠……一排一個顏色,高度不一,卻都幾乎要和她一樣高了。口罩成了漂亮的立體壁紙。環繞她,左右她。有一回地震,搖得劇烈了些,口罩盒啪啪啪地落了下來。那時她正坐在和室椅讀書,想起身找掩護,卻被那些口罩盒給打個正著。盒子砸在小莞身上,她卻奇異地覺得心安。

那一刻她明瞭,就算真的死去,那至少還有什麼陪伴著她。她不怕。


疫情趨緩的第二年,小莞決定帶媽媽去日本看櫻花。幾年前就想去了。算好滿開的日期,訂了最好的旅館,可惜沒算到那小小的,讓世界停擺的病毒。找出深埋抽屜的護照、排行程、訂機票和旅館、換錢、打包行李。一切隔了太久,太過生疏。她像第一次出國的孩子,在出發前一再檢查行李是否帶齊。換洗衣服、充電器、藥品、帽子,還有兩盒口罩。

出境時,她戴著口罩走向移民官。移民官居然指示她將口罩拿下。

「可不可以不要拿下口罩……?」

「不行。」

「可以通融一下嗎?我很多年沒有露全臉給人看了,我……。」

「不行,麻煩小姐配合。拿掉口罩做人臉辨識,確定是你本人後,我才能讓妳出關。」

「我……我……我沒辦法。」

「妳不拿掉口罩,就沒有辦法出關。」

她知道不能怪移民官,卻覺得為難又荒謬。政府希望妳戴上口罩的時候,會祭出罰則,妳戴上了,不想拿掉了,竟又強制要求妳摘下。小莞低著頭,右手慢慢往臉部伸去。媽媽還擔憂地看向這裡呢。她的手心開始出冷汗,手臂微微顫抖。要趕快通過,才能換媽媽出關。右手太過僵硬,根本沒辦法抬到耳朵。媽媽期待了那麼久,行程也都規劃好了。左手試著將右手的顫抖壓下,強行將右手上拉,想把口罩摘掉。還沒扯下口罩,她卻先聽到自己發出一聲痛苦的掙扎哀鳴。

「小莞,妳還好嗎?」媽媽衝到旁邊了。

「我只是請小姐拿下口罩,做人臉辨認。要叫急救員嗎?」移民官傻了。

「不用啦不用,摘口罩而已,我幫她。」媽媽的話才落下,涼風就刺在了小莞的雙頰。

像在眾人前被赤身裸體,從山崖推下;像每一次被媽媽推出門外,從堡壘直直摔下。她發現自己蹲著,雙手緊緊地摀著嘴巴和面頰。她想護住自己,可她毫無辦法。

眼淚奔騰、猖狂,苦痛從體內推出,嗚嗚鳴叫。混著嗚咽,她居然感受到嘴巴在慢慢長大。嘴脣已經裂到臉頰,再往上就會觸到那條疤。

耳邊是誰的腳步聲慌忙?是誰的手晃動身體?地板在旋轉。她想躲藏。可每個人都在看她,每個人都注意她。

原本隱藏在口罩下,改由雙手遮住的那張嘴巴,竟慢慢伸舌將手頂下。

它推開一切。

它張口。

吞下小莞。

在一股血紅朦朧間,小莞想起前男友的一句話:結痂只是把傷口隱藏。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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