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cy

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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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cy

穿著駝色絨布大衣、白色手套,頭髮雪白,攏出一種五六零年代西方短髮女孩形象的老太太,走到我視野的角落停下,看著我。這是一種始終讓我覺得好奇的精巧算計,帶著某種對陌生人的法國式斂度。

「這是Perruche,您知道嗎?」

這時,我正仰看公園的邊牆,蔚藍燈柱與欲紅未紅的樹葉,心裡想著該怎麼把這個角度拍好。想到就算拍得再好又如何,不過就是沉在自己兩萬張照片裡,繼續自由自在。我沒有什麼好照片,我也拍不出太多好照片,未來也不會拍出好照片,大概也不會變得像布希亞那樣有名,可以把手頭的亂拍都拿出來辦個展。但上次看到的那場攝影展,展出時,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Perruche?是樹的名字嗎?」我對這個字有點印象,但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我不是一個能記憶樹木名字的人,所以對這字的印象究竟是哪來的?心頭搜得慌,表面還要強作鎮定。

老太太稍稍愣了一下,應該是完成了第一階段的語言評量,目前成績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於是略帶失望地說,您聽這聲音,是Perruche在唱歌。原來是鳥啊。我想。問道:「是這個地區的鳥嗎?」

老太太沒有正面回答。「這些鳥現在到處都是了,不只是這裡,在我家附近也來了很多。綠色的Peluche。原來應該是有很多顏色,但這裡是綠的。」

好奇怪的鳥啊。

「您知道嗎?或許您住的地方很遠,沒有這些⋯⋯您是哪裡人?」

「我住巴黎,從台灣來」我頓了一下,「所以,亞洲」

「啊,台灣啊」老太太眼光飄離了一會,我相當確信她只是跟著我說了這個名字,腦中也經過一場無結果的搜尋。我拿出手機準備拍照。

「啊對了您有這個,您可以搜尋Perruche。很漂亮的鳥⋯⋯或許這位先生也知道關於Prerruche的事情呢。」

一位男子走過,老太太問道,您知道這裡的Perruche的事嗎?男子的手機帶著他遊過我們身旁,等他完全背對我們時,才像驚醒了一般回過頭來。

「喔不,我不知道。」

「啊這位先生不知道。」老太太向我笑笑,表情似乎帶著一點歉意,又帶著一點狡黠。

「我真覺得您可以搜尋一下,是很美的鳥呢。」

「那謝謝您囉。」我向老太太道別,回頭隨手拍下一張照片。

走進公園,樹木多半換了顏色,當然總有幾棵特別耀眼。我走到公園的主要步道上,想不到居然出現擺了二十幾個大型攤位的園遊會。在這個很可疑地到處都看得到生蠔的高地古城裡,攝氏三度的氣溫還是擋不住過客的遊興。大人小孩們,都在燈光炫目卻簡陋無比的各種電動設施之間穿梭嬉戲。看來是好友的四個中年男女走進一個鏡子迷宮,裡面的人笨拙地到處撞牆,外面的人不停開懷大笑。年輕的售票員偶爾還會拉動一條布繩,讓一隻蜘蛛布偶掉到走錯路的人頭上,每次蜘蛛出場都引來一陣大笑。

一個小女孩拉著媽媽,忽略爸爸的每個提議,跑到一個稱為非洲草原的動物形狀小火車前大叫說,這個好適合我,這個才適合我!爸媽問了價錢,一家大小又往下面繼續前進。

步道中央賣氣球的太太,用一台商場購物車擺成攤子。車上綁著滿滿的氣球,卻沒有離地浮起的機會。

攝氏三度,一對新人跟三名盛裝的親友在古城門旁拍婚紗。新娘提著自己的厚紗裙走路,新郎看來已經失去求生意志,任由拿著相機的親友擺佈。

這裡餐廳的常見菜色是肉丸、燉牛肉、薯泥和焗烤。人們吃飯的時間比西部早,咖啡店外露天座位的電熱燈,有些開有些不開。

我還是查了那個字。超靠北。是鸚鵡來著。所以這裡有很多野生的鸚鵡。枉費熱帶笨鳥之名。

突然又想到,來法國已經快要十年了。每次想起都覺得今年得要為自己寫個報告,但若想得太多,整個十二月怕都要從惡夢裡驚醒。這十年,是我見聞最多、淘洗最盡、最孤獨又最不孤獨,擁有最多卻也最貧乏,進展最快卻也最感停滯的一段時間。或許這樣就足以總結這段日子,帶著建立在無數不堪之上的信心繼續迎向永無止境的撞擊。人生的災難有快有慢,有已經發生的,還有正在等著的。多災多難,平平安安。結果呢⋯⋯

「不好意思先生,您能分我一支煙嗎?」

我把煙具都掏出來給這位手上滿是黑疣的男子。這怎麼弄好呢?他喃喃說了一句,看手上一堆東西,說,這濾嘴您留著吧,因為我是個大老粗,不用濾嘴的。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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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礫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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