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懂事」
一个中国孩子所能获得的最高礼赞,或许是「懂事」。若不幸陷入某种情境,甚至于被大人使坏,正确的选择大抵有三种。
一是无为,以不变应万变。虽说带不来什么好处,但毕竟是不容易出错的。好心的大人会放低要求,「毕竟还是个孩子」;抱着恶意的则讨了个没趣,也就不了了之。「这孩子挺乖的」,人们说到,但总要再接一句,「可惜将来要没了出息」。既用自己的经验给人下了判词,也隐约地说明,自己没出息,或许是因为小时太乖了吧。
第二种,照章办事。旁人的舌根自然就落在父母身上了。即使父母错了,自己也能得到个「听话」的美名。倘若父母对了,那功劳也就一半给父母,一半给「听话」。虽说轮不到自己,至少也能讨个欢心。
最后一种,则是难上加难,有时要遂了父母之愿,有时则需逆着;有时要做对的事情,有时要做错的事情。「非有非无,而又非非有非非无」,不懂事之人只觉变化莫测,「想入非非」;只有懂事之人才能寻得其中真谛:满足表面的愿望,这只是第一层。重要的是没说出的愿望。「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更甚于文字本身。但即使这样,也只到了第二层。假如就此止步,戳了人家的幌子,拆了人家的戏台,反而是要遭憎恶的。最高一层,乃是「看山还是山」,配合着演下去,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管它实际上到底如何,不过是「雅客」过了「牌坊」,韵事一桩而已。
这道理,不知多少孩子碰了多少冷嘲热讽才明白。不仅得在具体的事上「懂事」,还得懂得「懂事」本身。学成的人,我不由得赞美一句,「勤且艰若此」。接下来,他们又「勤且艰若此」地将这些道理,传达给自己的孩子。若不说,那便是「乖」;若直说,那便是「听话」。两者都不是「懂事」之选。只得配以新一轮冷嘲热讽,以「懂事之法」传「懂事之道」。
鲁迅说「救救孩子」,龙应台问「中国人为什么不生气」。如果说阿 Q 是因为太不懂事了,那么,现在的人,大抵是因为「太过懂事」了吧。指出国王的新衣的是小孩,想起来也不无道理。有「盗泉」者,「古之君子,恶其名而不饮。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饮之」。重视「面子」的,多半是因为「里子」烂。
有人讲,说穿了也改不了,还不如不说。一个小孩,父母乃是实至名归的「衣食父母」,较真的离家出走,冻死街头;不较真的随便「哄哄」,熬过去也就过去了。最怕的是,这教育的成功,把「懂事」刻了下来,不仅自己心心念念,还要到处张罗。小时尝了懂事的苦头,现在轮到甜头了。你也不说,我也不说,他也不说。那说了的自然是该遭人排挤,事也就改不了。改不了就不说,不说就改不了。假如人人想要得而诛之,穿衣服的路易十六,也难逃断头台。可惜以此比量,只能得出小孩像大人,大人像小孩。人家又该来说我这结论是阴阳怪气,「不懂事」了吧。
听不进的孩子,会怎样呢?「乖」,「听话」,「懂事」三声过后,还不知悔改的,便要落得两项口实。一曰「倔」,二曰「有主意」。前者彷佛还是在为这孩子头脑简单而惋惜;后者则怨恨得甚至于有些恐惧了。小时候有「主意」,长大了怕不是要有「主义」。这样的孩子,养得越好,祸害越大,是万万不能留的。好在我们的教育体系十分完善。伸出四个手指,回答五的就算通过。不懂事的是无知群众,懂事的全都揽进「懂事团」、「懂事党」,坚决服从「懂事长」的指挥。蒙眼开车已属不易,蒙眼倒车更是大胆。坐得安稳、举杯高歌、乃至感激涕零的,若要评一个「懂事之至」,我想是没有人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