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性侵倖存
我一直害怕一切恐怖内容,jump scare, 超自然,杀人狂,都怕。但单纯的鬼怪不怕,单纯的暴力和血腥不怕,僵尸题材的恐怖游戏会怕,手里有枪的生化危机就不怕。仿佛害怕的是恐怖本身。然而最近意识到,密室逃脱我也怕,我怕信息差。而顺着这个终于明白,我怕的是不确定、不可知、不可控。
而又开始意识到我喜欢的东西都是确定的、可知的、可控的。我喜欢做饭,好味道和菜谱与执行之间的关系是确定可控的。我喜欢咖啡,好味道和咖啡豆的选择与冲煮之间的关系是确凿无疑的。我喜欢知识,喜欢学习,喜欢体育,喜欢这些投入就一定有回报的东西。我恐惧哥徳尔不完备定理,恐惧人类无法证明一加一等于二,恐惧真理的无穷,恐惧人性的诡谲莫测,恐惧张力很大却不知道会向何处释放的关系。
我一直知道我的恐惧里有什么和创伤相关的深刻原因,but I couldn’t put my finger on it. 这个恐惧的盒子里有可疑的气息,但我不敢打开,我长久地绕开走。
然而我却终于意识到,我会成为这样的人,我会如此认知世界,我会如此思考和行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十三年前那次性侵。从我的视角看那次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太随机,仿佛世界没有秩序,人的行为没有规律和预兆,而人心,更是完全无从揣摩。而也是那次事故里,我那么深刻地体会到,我的意志没有意义,我说不要,没有任何作用,我说下去,也没有任何作用,我举起打火机往身后烧去,也被打下来。人心是那么不可知,我的意志对这世界的不确定性,是那么不可控。
于是我的应对方式是一点点用知识和经验在这不确定的世界上凿出属于我的确定的范围,我长久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认知它,了解它,知道我在面对什么,名状它,我就感到我胜利了一半。理解它,利用它,让它顺着我的意志展开,我就感到我驯化了又一种顽疾,我又拓宽了自由的边界。
而我这曾引以为傲的生存法,竟然是创伤反应,竟然与那个人那一天花了那么点时间做了的这么一件事情有关。我只感到无比的恐惧,和深刻的疲惫。
我以为我对这件事早就翻篇了,但原来是我一直急着想让它过去,而事实上它从来没有过去,书页一页页往下翻,但这件事是敲进桌面的铆钉,把翻过的每一页纸都撕裂。它竟然从如此底层如此基础如此深刻的向度,fucked me up.
我以前一直几乎没有13岁以前的记忆,也记不清我的青春期,而随着觉察,随着疗愈,许多感受从遥远过去重新攀上了我的身体,是滞后了十几年的痛。
我开始想起从那以后许多年里,每见到一个人、在街上随机看到一个人,我都会想,这人能想得到我被强奸过吗?而这事总是游魂一样缠着我,在我看剧看累了从椅子上侧身去床上躺下时,在我打篮球从场上下来弯腰提起外套时,在我合上小说起身去倒水时,在我放下笔起身准备和同学去吃饭时,这件事就像电子钟无声闪烁时的质感那样,平静、干燥,以无法感知的室温,以绝对的设定好的频率提示我,他那时强奸了你。
我那时没和人说,没法说,不知道怎么说,和谁说,也不知道说了能有什么意义,我也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这有什么的,这无所谓。这让我常年感到像是有一叠厚厚的白色A4纸,平整而垂直地插在我胸口,呼吸时有纸屑的乏味,无论和人靠得多近,都像x与数字1之间隔着小于号,无限趋近但永远无法相等。
我觉得我不害怕一瞬间的巨大痛苦,但我无法忍受的是永远萦绕、永无止境的这一类钝刀,我避无可避,四面楚歌。
从那时我不再害怕死,再后来开始期待它,我愿意为了结束这闷钝的疼而在死亡以后的未知上豪赌。
我感到我体内更健康的那部分已经有冲动想要让我积极地看到此刻好的一面,but actually, no, not today, not now. 旧的我被封存太久了,她的痛苦和她的声音一起被束之高阁太久,谁都不能把这一刻从她手上拿走,我会充分地容纳它们,感知它们,让我们把这深而旧的烂疮口撕开,切一刀,再切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