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拍纪录片的公务员的心路历程
原文发表于中国三明治微信公众号。
去皮克斯做动画是我曾经的梦想。但是因为我没有学过美术,高考后由于对专业认识有误而填报了错误的志愿,我似乎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随着对电影行业了解的加深,以及生活阅历的增加,我愈发觉得完成一部虚构故事片的复杂度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而且多数电影里拼凑巧合套路的情节也不再吸引我。同时,这几年以“一条”、“二更”为代表的短视频的快速发展,让我发现想要拍摄我喜欢的题材,可以更直接地从现实生活中取材。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相对更真实的纪录片。
/ 尘肺病 /
和家人朋友聚餐,席间提起我对纪录片拍摄感兴趣,一位叔叔便推荐道:“我一哥们儿就是拍片子的,他们单位买了几十万的机器,天天忙这些。”我连忙请他帮我介绍,他一通电话,就把我安插进了剧组,“盒饭管够”。
第二天,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来到了拍摄现场,跟家人联系的张叔叔接上头。张叔叔被尊称为张大师,张大师半路出家,早先在郑州做了十几年电工,回平顶山拍了十几年电视。另一位掌镜的孙叔叔,绰号孙大拿,孙大拿说自己小时候的愿望是能有一部相机指哪儿拍哪儿,万万没想到现在看见相机就烦。同组唯一的女生是一位学播音主持的姐姐,身兼场记、采访数职。她曾经在电视台工作。
如今,他们都在为平煤集团下属电视台工作,正在拍摄一部关于尘肺病的警示纪录片,我和他们接头当天的任务是在医院拍摄尘肺病治疗的场景。他们兵分两路,一组人拍摄尘肺病人体检的流程,另一组人在医院里用延时摄影拍些场面镜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又去了安监局、职业病防治院、平煤疗养院,用上了摇臂、轨道、无人机、手持云台,拍摄尘肺病防治培训和治疗的相关画面。
职业病防治院除了门诊部和住院部,还有一个绿树环绕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排小平房,被常住的病人用做小厨房。每天到了饭点,院子里坐满了吃饭、唠嗑的老人,一般是爷爷住院,奶奶照顾,也有人独自一人,自己照顾自己。拍摄那天阳光很好,看着他们的生活场景,我甚至从中体会到一种平静的美好,简直意识不到他们生活在尘肺病的阴霾之下,他们的余生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真正让我直观感受到尘肺病可怕之处的,是对三期尘肺病人,也就是病情最严重的病人的采访。剧组原定的一位采访对象在拍摄前一天去世了,最终的采访对象只有四十多岁,却已经在医院疗养近十年。明明没到老年,他看起来却满脸暮色,皮肤黝黑,仿佛是经过多年井下作业而被煤炭染黑的。他已经离不开吸氧机,吃药时每吞咽一次,就要吸口氧缓一缓,再吃下一口。上次厕所像普通人跑 800 米那样吃力。雪上加霜的是,他家里现在靠妻子一人支撑,养活一家老小,而他只能躺在病房里,有心无力。
采访的另一位尘肺病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他的病情稍轻,但是也常住防治院,老伴早已去世,所以他每天自己做饭照顾自己,家人会在节假日抽时间来看看他。拍摄过程中,提起自己的孤单无依,他一度哽咽,但转眼又笑开,乐观地看待自己的余生。
尘肺病人有一项治疗是灌洗肺部,做一次要一两万,灌洗出来的液体颜色随病情严重程度加深,最终可呈深黑色,触目惊心。
一日拍摄完成,我们回到疗养院的住所。夜色朦胧,一行人来到一处凉亭,旁边是座小桥,桥上灯光温黄。扛摄影包的大哥忽然拿出一件乐器开始吹奏,音色幽深,如泣如诉。有音乐助兴,另一摄影助理大叔跳起了舞,他四十多岁,长相憨厚,舞姿却很灵活,随着乐声自由扭摆。其余人时不时喝彩、大笑,我作为半个局外人,对这么好的氛围羡慕不已。
这群人多是半路出家,很难称得上专业,但对待拍摄却很用心,经常为了一个镜头反复尝试、纠正,直到满意为止。在煤矿电视台,他们还拍摄过反映矿工生活的电视剧,虽然也许除了职工没人会看,但我相信,创作带给他们的快乐已然补偿了工作的辛苦。
这是我参与的最为正式的一次拍摄。
/ 绿满江淮 /
大三那年,学校的 NGO2.0 项目和合肥的两家 NGO 合作,计划为它们拍摄宣传片。其中,绿满江淮的拍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
身为组长,我负责统筹拍摄。为了找创意,我还专门翻墙上 YouTube 找环保类的短片作为参考,印象最深的是地球一小时的宣传片,特效做得很震撼。我下意识地就想模仿这种风格,并且强行压制住了“我们能做出这种效果吗”的自我怀疑。
看完这些片子之后,我召集组员一起开了个会,有了大致的计划和分工。接下来,就要开始行动了。我和小伙伴一起去绿满江淮的办公室采访工作人员。总干事周翔首先为我们播放了《仇岗卫士》这部纪录片,这部片子正是取材于绿满江淮曾参与的一次村民维权行动,并获得了 2011 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的提名。珠玉在前,我感受到了压力。之后,我们又采访了负责绿满江淮不同项目的工作人员,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感想。采访过后,拍摄方案渐渐成形。
我们决定把绿满江淮的日常工作内容分成几个板块,在片子里依次向公众介绍。让我欣喜的是,周翔向我推荐了绿满援助的任叔叔作为主人公,建议我们用他的故事作为主线。我们立即和任大叔约好了拍摄行程。
到了拍摄日,我和师弟扛着摄像机,和绿满江淮负责法律援助的律师姐姐一起去见任大叔,同行的还有资助方福特汽车的工作人员。任大叔家住的小区几乎被污染工厂包围,我们拍摄当天,多家工厂正在生产,一股股浓烟从烟囱排向天空,对周围居民的健康造成了很大危害。我们采访了任大叔,他讲述了自己跟污染工厂做抗争的经历,也感谢了绿满江淮对他的帮助。他的语言表述能力很强,拍摄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绿满江淮的办公室,补充拍摄了对工作人员的采访。做法律援助的律师姐姐有点紧张,不停地 NG,短短几段话,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拍好。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学校,我又找组员开了次会,把分工落实到每个人,希望他们能抽出时间,去绿满江淮跟不同项目的工作人员详细地聊一聊。然而很多组员并没有按照计划行事,他们或者是因为课业太忙抽不出时间,或者是对拍摄有自己的想法,总之,几乎没人按时完成任务。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只能自己多跑。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 leader。
如果让现在的我来负责这件事情,我也无法保证能做得比当时更好。我觉得根本原因在于,我仍旧是纪录片领域的“门外汉”,总是凭直觉来制定方案、寻找创意,对视觉效果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又缺乏故事意识。
在我的设想里,片子里有一段介绍绿满江淮的动画,展示淮河流经安徽省的污染情况。我辗转联系到了绘制动画素材的同学,对方把地图等素材发给了我。但是我找不到制作动画的人手,所以迟迟不能启动后期工作。其他组员也基本上脱离了计划,整个项目成了我一个人的单打独斗,我一时没空完成剪辑,最终这些素材搁置在我的硬盘里,不了了之。
整个拍摄有头无尾地结束了。
/ 纪录片训练营 /
17 年十一前夕,我来到北京,参加任长箴纪录片训练营。任长箴是《舌尖上的中国》的执行总导演,也曾是央视《人物》栏目的编导。
任长箴老师短发、微胖、不施粉黛,人很随和,但言语间时而流露出一些尖锐。两天的课程中,她讲了纪录片的选题和调研、讲故事的要素、导演思维、剪辑和解说词,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干货满满。另外,她在课上播放了很多工作室拍摄的样片,这些展示更生动地解释了她讲述的内容。好几次看完她的作品后,底下都响起了敬佩的掌声。
课下,我和任老师的两个弟子聊了聊,她们是学编导、广告出身,但都觉得如果有社会学的背景,来做纪录片能如鱼得水。任老师课上也推荐了一部还没制作完成的纪录片《天时》,总导演安排了几位还没成家的编导,驻扎在全国各地的六七处农村,在当地住满一年,研究节气和农时。用这种田野调查的方法拍片子,才能“不止步于认知”,拍出人文内涵。
课程最后,有一个互动环节。我提问说,如果想给大公司投简历,对方会看重哪些方面?任长箴老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回忆起她年轻时找实习的经历。当时,她大学还没毕业,只身一人去了央视《生活空间》栏目组的办公室,直接找领导表明心意。但当时这个栏目没有空余的职位,她就问领导:“那你还推荐什么栏目,我可以去试试?”领导推荐说某某栏目还不错,任长箴就这样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机会。任长箴老师对我说:“你知道你想去的公司的办公室在哪里吗?直接去吧。”任长箴老师说她最看重的品质就是热情。
虽然我目前还没有勇气以这样的方式找工作,但任长箴老师的故事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16 年底,我因生病而回到家乡,在家备考公务员和教师资格证。最终修成正果,考上了公务员。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接下来就要留在家乡了吗?
当然不。
可是,我要凭什么离开呢?我毕业后的三年是空白的,给喜欢的工作室投简历都没有得到回复,我暂时能给出的答案,是考研。考研是稳妥的尝试。但是从机会成本的角度来说,拿来考研的时间,原本我是可以用来拍片子的。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尝试考研了,不成功便成仁。
从一无所有到实现梦想,总要踏出第一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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