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

一九八六年，放春假的前幾天，同學找我去東埔洗溫泉。剛到的那天下午，我們丟下背包走山路去彩虹瀑布。回到旅館已經傍晚，同學們結伴去吃晚餐，只我一人返回旅館房間泡澡。泡過溫泉澡，我昏沉沉躺在床上睡著了。

睡夢中的我，恍惚覺得有隻手在撫著我的前額。我撐開眼，糢糊看見房裡的擺設全變了樣──熟悉的榻榻米床墊，黑檀木衣櫃，還有背面描著宮裝美女肖像的圓鏡──我睡在床上，奶奶用沾著水的冰冷手掌熨貼我的臉。夢裡，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奶奶呵呵含笑，爽朗的笑聲令我安心地翻了個身，將頭埋進夢一般的被子裡。奶奶拉拉我說，快回來，快回來。我矇著被子，覺得自己又翻進了另一個夢。夢中我回到孩提時候，小小的我，偷偷打開奶奶的食櫥，綠色網狀紗門裡有我最愛吃的滷蛋和切好片的肉捲，我一手一個分次往嘴裡放，回頭看見奶奶站在埕院朝我招手。

我走進閃著白色亮點的天空底下，奶奶穿著大紅滾黑邊的棉襖，笑嘻嘻瞧著我。她手裡拿著幾瓣柑橘，塞到我手裡。奶奶說，快回來，快回來。陽光底下，我仰頭看著奶奶，她的身後忽然出現一小片空洞的背景，背景愈擴愈大，遮斷了光線。我看著奶奶愈退愈遠，消逝在一片黝黯的空間。

睜開眼時，四周靜悄悄黑闃闃地。我打電話回家，家裡沒有人接。我心中著急起來，又打電話到叔叔家。爺爺接起電話說，奶奶去逝了。

奶奶自從大腿骨不慎骨折後，一直臥病在床。半年多來，她的病情非但沒有改善，更多了好幾項併發症。奶奶最疼愛我，從小我跟她住，愛賴床的我上學總是遲到。奶奶叫我不醒，於是用那雙剛搓洗過衣服的冰冷粗糙的手來熨我的臉。我驚醒時的表情，總惹得奶奶呵呵大笑。小時候我喜歡偷吃食櫥裡的剩菜，常遭奶奶責罵。節儉的奶奶每次給小孩吃柑橘，總是每人分給幾瓣，從不給一整顆。這些過往全在夢裡回來。

我跪在奶奶的床沿，她未閤的雙眼仍在等著見我最後一面。我輕輕揉她的眼，一滴清淚自眼角滾落。聽著身旁的姑姑說，他們怎麼聯繫不到我，奶奶又怎麼等著見我最後一面，我不禁痛哭失聲。隔著模糊的淚水，我恍惚又見到夢中朝我招手的奶奶說，快回來，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