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24小時:每條巷道均是自成一角的友善社區
長洲每條巷道均貼着大大小小的招聘廣告。舉凡店鋪招聘、會堂零工,乃至政府外判職位,均能在街上找到僱主聯絡方法。在網絡時代、在眾多島嶼之中,唯獨長洲有這麼多告示。
招聘廣告以外,長洲另一個特點要算是街坊福組織。沒有具體數字,若以洪聖爺廟為中界,從南至北走,每隔兩個街口就有一個街坊福利組織,規模或大或小。其他地方可能一整個島只有一個街坊組織。「堂口」中門大開,全然不怕陌生人貿然闖入。
這樣高密度又開放的街坊組織,是否代表着睦鄰友善,島民關係緊密?
06:30 長洲大街
是日,六點半已在街上瞎逛。街上的人比想像中多好多。
巷道裡的早餐店、麵包店、茶檔、粥麵店,蒸氣繞。茶客有點年紀,稍為年輕的,挾幾籠點心,一兩個麵包,便到碼頭趕船。
報販華哥一如既往地忙着和街坊們打招呼,收錢彷彿是次要事。他是采風紀錄片的熟臉孔,天未光已搭船出港島取報紙雜誌回長洲。日復日,如今唯一不同恐怕是沒有蘋果可疊。
腳踏車特別多,車鈴聲卻極少。踏客十分禮讓,甚少撥鈴。換轉在粉嶺或元朗,騎車者肯定響聆不斷,在行人路上快踩爭先,驅趕行人。
一船小學生像過境學童般列隊,老師點齊人數,向着島的南方前進。釣客和老街坊牢牢地守住街渡碼頭長椅,香夭、馬路的事、港台新聞⋯⋯同時播佈。
平日早上的長洲,竟是這般熱鬧,充滿生活氣息。
逛過廈門鼓浪嶼,徹頭徹尾的觀光城巿。店家主動積極地叫賣,不是自營店,大多數來自本島的通勤族。只有勞工和旅客兩種,已然看不見居民們的生活。或許居民亦已移居。
長洲倒不賴嘛,還以為早就像鼓浪嶼那樣,犧牲生活換取觀光經濟。自家個性倒也硬挺。
07:30 無影之地——長洲戲院
《無影之地》是觸發我重遊長洲的契機。最初期望入長洲,看一套在地取景的短片。可惜時間無法不合,唯有遷就場地,在中環一家酒吧,吹着適合西伯利亞人的冷氣,看完。
之後,心想:
嗯?它為何不參加鮮浪潮?
1990年代初長洲戲院熄燈。就如很多離島戲院,它興盛於港產片繁盛的上世紀30至90年代,直到90年代初黯然落幕。戲院業權幾經易手,傳出改建為洋房、改為餐飲零售兼社區放映。一講廿年。
格局與舞台劇場相似,觀眾在台下仰銀幕,坐位水平,並無漏斗式設計。嘛,可能該塌的都場得差不多了,沒看出來也說不定。
有別於其他戲院,長洲戲院外面有一大片廣闊室外空間。相傳是農地,荒草定居了,牆上還給提了首白居易⋯⋯
放映室在二樓,舊戲院裡最喜歡這個空間。鏽青鑄黃的菲林放映機,舊菲林拖迤,偶斷絲連。不知格數裡是否寄宿着幽魂。
影片播放時放映師在忙甚麼呢?是不是把菲林安裝到機器上,開動,就沒他的事。他會不會像《電影之神》那樣,一次又一次重看舊作,每次都能夠看出趣味?
據說《無影之地》導演的父親曾經擔任過長洲戲院保安員,在街上另一處,也找到了一個疑似是電影裡保安員的起居室取景地。業主與有關當局商討保育長洲戲院。結果?荒廢成現在這副模樣。
09:30 Lychee Sunset Hotel
「原本打算看日出才訂這家旅館。昨晚才發現天台朝西。」
「所以是sunset hotel 不是 sunrise hotel。」羅拉說。
有道理。羅拉的話總是很難反駁。
旅程開始之初已鎖定Lychee Sunset Hotel,價格相宜,雙人房600元港幣左右一晚。距離大街極近,才三分鐘。拐個彎,轉出警署徑,就是長洲最興旺旳觀光街。想當年翻山半小時才去到的同事員工宿舍,到底是為了甚麼?
為省錢,訂房時沒訂早餐(要加100元呢!)。沒想到登記時禮貌地送上兩張免費早餐臉,二十來歲櫃台客服看着我一臉錯愕,因為你透過我們官網訂房,免費付送。
前夜,伴日茶泡飯,聯絡羅拉,你明天進來時一起吃早餐吧。
烤兩片吐司、春卷、煙三文魚、柳橙汁,炒火腿奄列、牛奶、麥片⋯⋯羅拉忙着和加國舊友聯絡,講講家中兩隻貓。周一清晨,食客五六枱,向着月牙形的海灣,房舍低矮,似在檳城。
Lychee Sunset Hotel的雙人房和巿區樓上旅館面積相約,進門口約莫電梯大小的空間,放放包包、換換鞋子。雙人床,四個枕頭,拖鞋,浴巾,毛巾、牙刷。衛浴空間精心設計過,擅用空間的感覺。佐敦一些酒店,雙人房單人床格局也是如此。
電視懸在床尾,搖控,VIU TV。Wi-Fi公用,建議自備VPN。
公共空間只有天台餐廳,晚上是酒吧,10%服務費,不化算。走廊有明信片、懷舊白鐵信箱。門口儲物櫃check out後可寄放物件。
臨走時竟忘了給旅館拍開箱照,一張都沒有。下次到長洲它還會在嗎?嗯,下次可能20年之後了!
10:30 長洲醫院
立在長洲醫院門牌下,羅拉敏銳地發現它的英文名是Haw Par Hosptail,嗯?虎豹別墾那個虎豹?
兩個完全沒做功課的人立時用手機查資料,疫情底下進進出出的白袍工作人員不懷好意地盯着我們 — — 你兩個來踩線?劫財抑或劫人?
確認醫院是由胡文虎胡文豹兩兄弟捐贈興建,不免有點小小興奮。虎豹別墾是我們這一款港產80後聽過卻未必去過的旅遊名勝,在我們尚未能獨力出門旅遊之前,它已經賣給誠哥,封閉了十年。
即使遊歷過,印象亦十分模糊。驀然見到名聲甚響的名人遺跡,我們都有一種「哇!名人耶」的微微興奮。
儘管不了解他們生卒背景人生傳奇社會貢獻,遇到熟悉名字,到此一遊的快樂感油然而生。
醫院前身是胡文虎胡文豹的東灣別墅。二戰前長洲人口經已過萬,卻只有一間方便醫院提供中醫義診。1943年,以聖約翰救傷會名義、東灣別墅為基礎,長洲醫院正式投入服務。如今已列入三級歷史建築。
長洲醫院建築群十分有趣,幾座建築物由中央的道路分隔。離島路少,根本上不分行車行人。門診輪候區設在室外,不說還以為是公車站頭。
疫情關係只能在門外窺視,無法進到建築物內,拍拍走廊,甚是可惜。
我是個走廊控。
11:30 觀音灣
「上次來長洲是SARS之前,已經中學的時候,沒甚麼印象,只記得好多好多人。好像燒烤?喔,真不記得了。那種年紀只要人多就覺得好玩,哪似得現在寧願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閒逛。」
「是呀,旅伴難得。我去旅行常徒步六、七小時,一講出來,就那種臉孔嘛!」
「我不會呀,哎,我跟你講過嘛。那些年在鼓浪嶼舒舒服服走了四、五小時。」
從旅館背面往東灣走,羅拉記得中學時和同學一起租住過女童軍抑或救世軍的營地。反正時間尚早,毫無目標,沒有做資料搜集,便隨意。
即使認識多年,每次出門總會發現朋友嶄新的一面。話題與場景切換,始知道羅拉當年放棄醫管局高薪厚職,寧願四處打零工的原委。
也是來到觀音灣,談起才知道長洲是許多制服團體考取資格的指定場地。休假後和同事談及,各人自有無法磨滅的苦難回憶。
森森:痴線,當年EYP考章要求我們自備飲用水。我飲水量頗大,半天要喝5公升水。營地距離惠康三十分鐘,揹到我成隻嘢咁。銅章後沒有再考。
新主管:EYP我有考到銀章,是不是銀章呢?應該是。有冇用?有用就不會不記得自己考到哪裡了!大學面試、見工面試,誰知道這些章的意義。
艾屈士:好像有去過,要跳海。唔係啊~搭船出海,突然停下來,叫我們一個一個跳下去。全身濕透沒帶衣服換。水花?甚麼水花?哦,你是甚麼意思?串我?
12:30 東堤小築
「你放假去長洲呀?做儍事之前讓我開的香港人一樣,提及長洲,下意識想到「燒炭自殺」。
97金融風暴到03年SARS,香港經濟陷入漫長的不景氣。此前幾年樓價風風火火,屢創歷在新高。一次金融風暴,再接一個SARS,魚翅撈飯的香港人瞬間失業、負資產,不堪債務,選擇進長洲自殺。
「燒碳自殺」大概是上世紀香港人最偉大發明之一,與極盡地利之宜的「跳樓自殺」二千年之寶。2000年至少151年死於燒炭,直接導致政府要求在木炭販售包裝印上珍愛生命⋯⋯
一直不懂為何自殺大老遠去長洲。炭而已,全線有售。當然我也明白香港人最悲慘不在於負資產、無力還債,而是明明決定了死,還要擔心自己的物業變成凶宅,影響樓價。直到今次走過東堤小築,終於得知疑似原因:
東堤小築有炭賣
開玩笑⋯⋯不來點黑色幽默,寫不下去呀。
東堤小築環境清幽,無敵海景,水天一色。客人甚少,推測前半段渡假小屋租借遊客,後半段劃為私人屋苑住戶,三三兩兩掠曬衣服。牆身和外觀有點老舊了,貓咪傭懶地曬太陽睡覺,隔幾步便有燒烤爐。
連環燒炭事件以為在經濟復甦後中止,搜尋網絡才知2020年有過,2021年,居然旅遊三個月前的9月、旅遊後第二天,分別有兩名女子、一對父子,在東堤小築燒炭自殺。根本從未停止過。
明明當日行經,住客均神色自若,沿路並無任何公告。是習以為常抑或看破生死?
「東堤小築有炭賣,燒炭自盡搵山拜」這個梗我可不希望講一世。
13:30 撚貓
我是為了拍貓才找羅拉來當警衛,半年前為了交紀錄片功課,情商羅拉幫忙拍片。貓咪相太容易呃Like,拍着拍着就上了癮。毛、肉、發熱,三樣同時存在的東西是不容許接近我200厘米以內。
長洲的貓比想像中少,夜遊時見着一隻,不怕人。察覺我拍牠,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頭。意料之外的事,羅拉來到長洲,不撚貓,興緻勃勃撚狗。
「果然是狗,毛髮比我家貓咪軟很多。」羅拉示範着如何與陌生狗兒親近。她舉起拳頭,湊近狗兒鼻端。牠不反感,搔牠下巴勃子。最後撫摸背脊,看起來很享受。
我毛管直豎。
「今早晚了一點出門,餵飼後才出來。前陣子吃西藥,牠胃口一般。上個月開始帶她看中醫針灸,食慾回來了。昨天我同樣出門很晚回去,中午餵飽,晚上回去居然拉到滿地都是!」
半年來為了生病的貓咪奔走看疹,貓咪老了,七歲?九歲?自從她離開薪高糧準的工作崗位自立門戶,牠們便陪伴身旁。初養,牠喜歡爬到衣櫃上,冷不防在她睡覺時從衣櫃跳上她肚子。哎唷,聽着都覺痛。生病後俯伏角落,拖迤尾巴,小同伴逗弄牠也無力回應。
貓咪怕坐車,香港巴士亦不歡迎寵物。每次覆診,她背着貓咪半小時去,半小時回。貓咪知道要看醫生,打針吃藥,常鬧脾氣,耗費甚多時間入袋。出門太晚,只好偷偷上巴士,生怕貓咪發出叫聲,遭乘客投訴。
西藥和中藥均要混進饍食餵飼,明刀明槍牠發脾氣。藥石有效,可惜痊癒到生病前已不可能。羅拉仍希望帶着貓咪回故鄉,故鄉交通不便,出入需要坐車。搭飛機十幾個鐘,從現在開始訓練牠們一天只吃一餐。報讀寵物急救課程在計劃之內喔,視乎日程⋯⋯
「你前我後。OK的,我呢支85mm。」
14:30 啡寮
「這幾個符號有甚麼意思嗎?」
「沒有特別意思,代表一個過程。」
咖竂的咖啡師回應的笑容裡帶點不甘願。彷彿她已回答過此一問題無數次,對於老是尋求意義的客人們陪感彼乏。
— — 純粹感受~ Feel ~ 可以嗎?
— — 呃⋯⋯可是,過程本身就自帶着意義啊!
啡寮標記着長洲之後最後一站,咖啡師溫和且專注地處理每一個沖泡過程,堅定地調控配料份量,一杯一杯地沖,看得出她享受整個過程。
一張A4餐單,花紋紙,8號字。咖啡只售冰滴。
羅拉心思和我相同,第一次光顧,避免喝黑咖啡。雖說原味最純粹,能夠體會咖啡師和店鋪的風格能耐,畢竟我們並非來品評咖啡,該用自己喜歡的形式享受時光。
她點一杯加奶原味,我選了檸檬蜂蜜。看來我比她更缺乏信心。不不不,純粹是奶製品喝太多,早餐喝了鮮奶、奶茶、即溶咖啡、杯裝咖啡,午餐省略了,一路上又買一罐。年紀不少了,咖啡因和奶類需減半。
鄰座來了一家庭,中年的女兒,半退休的父母。半躺在沙法上,議論家族財產繼承,女兒未婚,後繼無人,移民在即,港產家業交由叔叔管理,或是變賣套現?
左側角落的情侶比我們要早駐點,女友一身令男友尷尬的少女風裝束,攬住抱枕指揮男友拍照。
「難為了手機。」我心裡微微嘆氣。
16:30 慢船
羅拉想搭慢船,慢慢來,比較快。循例問,有沒有遺憾,有冇遺憾?下次再來,不知幾多年之後囉。
「幾時都得啦!中環搭船,一程就到。」嗯,明明是一程船就到,上一趟船,已是二十年前。
這一天我們已講得太多,不妨再多講一小時。談論着彼此留學異地的種種無可追溯的青澀時光,細節略過;遊離小島十數載,未來依然黯淡難知。再次出走,是魯莾抑或勇敢開拓?或許我們都自以為是,把舊日印象套在今日香江。
「呀⋯⋯我嗎?我不行。我會問菜苗,菜呀菜,那邊的野草懂得自己長大,你應該也會吧?」
「你到底係想餓死啲菜,定係餓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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