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二○二○年,一座植有芒果樹的日式老屋
作者/楊双子
吃著多汁的
芒果
簷廊上
初聽
晨蟬的鳴叫
這是戰前在臺日本歌人平井二郎詠夏的短歌。此歌所詠的意象之中,臺灣的芒果樹與日本建築的簷廊(又稱緣廊、緣側)這個組合,可以說是殖民地臺灣的特殊夏季風景。這道風景從戰前流傳至今,放眼今時臺灣各地,植有芒果樹的日式老屋依然並不罕見。
「臺中市西區四維街一號」這個地址之上,確實存在一座如同小說裡描述的日式老屋,以及那株高逾房頂的芒果老樹。這座建築於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一九三八年落成啟用,為時年總督府臺中州土地整理組合所有,今日則所有權屬臺中市政府地方稅務局,二○一六年登錄為臺中市歷史建築。當二○一○年代後期最後一批住戶遷出,二○二○年代的四維街一號已儼然一座荒涼廢墟。
Google地圖上亦對這座建築標有名稱:「四維街日式招待所」,令人失笑的是它同時標示「暫停營業」。「暫停營業」的言下之意,等同假設「四維街日式招待所」原先具備營運功能,實際它作為公家機關所屬館舍,並不曾公開對外營業。Google地圖對一座歷史建築名稱的望文生義,可聊作笑話,然則這座建築的來歷,確實存在撲朔迷離的部分。
臺中市政府地方稅務局委託國立雲林科技大學臺灣文化資產修復與研究中心執行調查,於二○二○年完成「臺中市歷史建築西區四維街日式招待所修復及再利用計畫」,其成果報告書達四百一十二頁之譜。根據成果報告書所述,這座建築的最初功能尚未明朗:「現階段的研究工作中,尚無法確認四維街一號之建築當時是土地整理組合的招待所?職員宿舍?亦或是辦公室。」這是不是有點令人驚訝呢?儘管建築落成的時間點距今不到百年,並且經過專業團隊的潛心研究,一座建築、一塊土地的身世記憶仍然可能是歷史的謎團。
此類歷史的未明之處,正是本書《四維街一號》的起點。
我首次對四維街一號這座建築感到興味,是在距今不近不遠的二○一五年。兩層樓的日本式木造建築落在四維街與市府路T字形交接口,四維街路幅不寬,市府路乃單行道,幽靜的文教社區裡彷彿遺世獨立,反倒令人心生疑問。彼年研究文獻有限,官方照片寥寥無幾,唯有一篇廢墟迷的部落格文章所攝照片帶領讀者窺得內部實景。此後我數度在四維街一號圍牆外頭繞行,兀自揣想內裡景致。並不知曉它身世的我,因著透過破窗望進裡頭的一片頹傾氣象,暗自做了一個決定:我要以四維街一號寫一本小說,為它召喚更多關注。
便是二○一五年,我在毫無官方資料的情況下畫出第一個版本的四維街一號平面圖,開始勾勒故事的雛形。而後二○一九年,我以「長篇小說《四維街一號》寫作計畫」獲得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正式啟動小說初稿的寫作工程。假使當年能夠預知二○二○年將有《臺中市歷史建築西區四維街日式招待所修復及再利用計畫成果報告書》面世,我想如今的《四維街一號》會根據史實開展故事,然而現實世界的時間線裡,是我以「四維街日式招待所」這座日式老屋為藍本,打造了一個虛構的「四維街一號」,令這座建築在戰後岔出一條日產層層轉變為私產的路徑,在當代作為女子宿舍之用。
避免虛構小說造成資料汙染,亦是為求慎重對待真實存在的「四維街日式招待所」,本文有意申明小說裡的「四維街一號」在產權轉移層面與事實不符。然則這座日本老屋的外觀至內在,我皆盡其所能還原一九三八年落成時日式建築傳統形制的可能模樣。此處需特別致意的是,書中建築空間得以重構,相當程度有賴臺中文史復興組合的格魯克先生、蔡承允先生,臺中市文化資產處,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時代的學妹吳曉恬小姐,以及插畫家鄭培哲先生,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小姐與共同責任編輯林月先小姐。
——如果有一座一九三八年的日本建築,住著一群當代女性,這裡會產生什麼樣的故事?
空間是權力,空間是性別,空間是想像力。於我而言,空間也是歷史,以物質的細節保存人類的記憶。空間如何記錄時代,如何構成獨有的人際互動?以此為發想,我嘗試探索與描繪當代女性的「身體」如何「經驗」日式老屋這個歷史建築「空間」。更進一步說,餐桌作為時代的縮影,體現當下時空裡族群與文化的匯流,我同樣設想這個建築裡的餐桌又將如何展現時代風貌?作為長期書寫歷史小說的創作者,我透過一部以當代時空為故事背景的虛構小說,仍然是為了探究何謂真實的歷史文本。
飲食起居的日常情景,實則便是習焉不察的文化現場。做菜吃飯,閒話家常,人與人之間的情誼也總在餐桌上疊加與變化。大正年代的食譜書《臺灣料理之栞》,因此成為這座日式老屋與一群當代女性的關鍵連結,使《四維街一號》得以餐桌為起點,開展她們在老屋裡的生活點滴。但是小說並非紀錄片與研究論文,故事性的排序更為優先,在這個角度上來說,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舞伎家的料理人》與日本漫畫家蒼樹梅的《向陽素描》是本作取徑與致敬的重要對象。
《四維街一號》在二○一九年獲得補助,因而故事時間點以此年為起始,從二○一九年初秋走向二○二○年的盛夏。孰料COVID-19世紀大疫爆發於二○二○年初,使得故事大綱不得不因應調整。而我歷經計畫展延、成果結案、書稿重寫,終至二○二三年上半年完成小說初稿,世界各國與COVID-19疫病已經正式走入共存階段,此際回望小說以文字凝結二○一九至二○二○年的時光片刻,不免感慨小說竟然意外成為時代的側記。
倘若《四維街一號》半世紀以後仍有讀者,這本小說自然也將成為歷史的切片。而那個時候,四維街一號是否已經修復完成並且對人們敞開大門了呢?且讓時間見證吧。
二○二三年夏至於永和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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