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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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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一个人不难 15 一切为了总包工头会(完)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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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一个人不难,就好比撒一泡污,难的是怎么揩屁股。

为了赶在天亮前揩干净屁股,大中华机器厂的马池和科长穿上一条长围裙,开始了有条不紊的作业。

首先,他将乌丙的尸体搬出了白猫堆栈,在苏州河岸边摆平,和洪大业并排作伴。

第二步是剥死猪猡。在一把尖刀的帮助下,他将两人浑身衣物除得清清爽爽,一条亵裤不留。作为一位谨小慎微的老牌技工,他还割下了两大块猪头肉,并刮掉了猪蹄子上的天生图章——两具尸体廿只指头上的指纹。

第三步是打包。两口结结实实、没有印记的大麻袋,一头猪猡装一口,用粗麻绳密密封口。注意,绳脚不能留太长,多余部分可用刀割断。

第四步是清运。他将两只大麻袋抛下河岸,装上了早已备好的一条小舟。随后自己也跳上船,将船划到河中央,在水位最深的地点沉了尸。

最后一步是打扫卫生。回到岸上,他用吊桶打了几桶河水,冲掉了堆栈内外的血迹。虽然水脏得很,颇有些异味,但看在它颜色不红的份上,姑且将就将就吧。

上上下下,几进几出,累得这小老头够呛,让他不得不感叹岁月不饶人。

正当马科长坐在岸边的船桩上,一边抽烟小憩,一边焚烧着剥下来的衣物时,一个先前一直躲在暗处偷懒的家伙猝然现身,一声厉喝:

“毒龙!”

马科长一惊,手中烟头应声落地。

眼前的磨洋工朋友五大三粗,四十上下,深色长衫礼帽打扮,手持一支小型柯尔特,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马科长。

“朋友,骇死我了,我们不认得伐?”一面窥伺着对手的破绽,马科长一面装起了胡羊,“有话好讲,我身上的钞票你尽管拿去,不够的话手表也给你,只求你留双鞋子给我,也好让我乘11路回家。”

“别演戏了!刀扔出来——”长衫大汉毫不领盆,枪端得四平八稳。与仪表大相径庭,他的嗓音尖得刺耳,好像蝙蝠叫,还带了点安徽口音。

没破绽,这记麻烦了。马科长只得就范,慢吞吞弃了刀。

“哼哼,你是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长衫大汉得意地咧开大嘴,“二十年前,我在上海参加了革命,那时就听说,工纠队打狗班里有一位前辈同志,立下过赫赫战功,一个人处决了二三十号叛徒特务。他有一手独门绝活——趁人不备,从背后一刀插爆腰子,所以得了个代号,叫做毒龙。那时我年纪轻,老想跟这位前辈见上一面,合作一趟。可惜,还没等着机会,他竟然就擅自脱离了组织,一叛逃就是十几年。踏破铁鞋没觅处,今天我本是跟踪洪大业过来的,不成想倒撞上了你。”

“朋友,你越讲越离谱了,啥独龙双龙,莫名其妙,跟我有啥关系?”盯着对手的柯尔特,马科长估算着徒手夺枪的成功率。

“还装,哼哼……”对手尽管人在笑,枪口依然保持稳定,麻烦大了,是个高手,“……老实告诉你,我见过你当年的相片。要是赶在平时,兴许还真认不大出来,可别忘了,你刚刚做了什么!要不是全程亲眼看到,谁能想得到,毒龙非但背叛了革命,还沦为了反动派的鹰犬。打狗的最后自己变成了一条狗,哼哼,毒龙,你自己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你这该死的叛……”

“喂!朋友——”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一个男声,不太高,但掷地有声,“——你话讲得太难听了。”

只见十几米开外的路灯下赫然现出了另一位礼帽客,风衣飘扬,宛如一只巨大的夜枭。

长衫大汉迅速掉转枪口:“你他妈是什……”

“噗!”随着一声同样不太高的枪响,长衫大汉眉心冒出一个血孔。圆睁着双目,带着满面孔的惊、疑、恐、怒,他倒了下去。

“唉,要教会你礼貌真是不容易……”风衣客吹了吹勃朗宁消声器冒出的清烟,耸了耸鹰钩鼻子,随后自己也骂出一句:“册那妈!”

从这一系列的招牌中,马科长已经认出了对方,尽管只是初次相见。

“马先生,不客气,”风衣客自来熟地向他打了招呼,用枪指了指地上新多出来的尸体,“这摊也要我帮你处理么?”

“不、不用,谢谢钟探……警长,”马科长这才完全回过神来,觉察到了自己的新处境,“……我这就自家处理。”

于是乎,他重新活动开酸痛的筋骨,把早先的五大步骤又一丝不苟地来了一遍。

稳坐在船桩上,风衣客点燃一支墨西哥雪茄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毁尸灭迹,还时不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活像厂里难得出来巡视一趟的高级监工。

待诸事完毕,把新剥下来的长衫礼帽点上火后,马科长的工作得到了监工的嘉许,对方非但准许他休息,还特地奖了他一支雪茄。

“不敢不敢,我自家来——”马科长婉拒了对方的美国打火机,用自己的大路货点燃了雪茄。

“唉,马先生你还是太客气。”对方吐出一个烟圈,尽管勃朗宁仍不离手,但消声器早指向了地面。

要放在平常,这绝对是个好机会。可如今不然,马科长既不敢,也不想冒这种险。

他很清楚,就在七年前,除“法租界神探”之外,钟少德还有个绰号——“法租界第一快枪手”,夺他的枪不是闹着白相的。何况还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在附近埋伏手下。更何况,在做掉长衫客之后,对方早早收起了杀气,虽居高临下,却也不失友善。

基本可以确定,对方不是来捉他的,至少是不愿意来硬的。

那么,这家伙到底是想……?

思忖间,他一个不留神,一口雪茄吸得太猛,呛到了气管,辣得他一阵咳嗽……

唉,到底是老了,跟当年是不好比了。

用半是嘲笑,半是同情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对方将视线转向不舍昼夜的河川:

“不如这样,毒龙先生,我们先来讲个故事吧——”

不等他答应,对方的记忆早已奔涌而出:

“故事要从廿二年前讲起,那年北伐军打到了上海。四一二清党的时候,国民党查封了上海滩所有的工会。清完党之后,也就是下半年,他们开始建立自己的新工会。除了继续利用过去那帮白相人之外,他们还吸收了一小批主动反正的共产党,其中有个姓洪的男人,是特地从共党南市工会投过来的,带来了几个手下,还在报上登了退党声明和悔过书。国民党封了他一个区工会副主席。靠着一个月两百块大洋的津贴,他在法租界金鱼里租了一整栋石库门,把一家三口人,连同老丈人、丈母娘、小舅子统统搬了进去。

“可惜太平日子没过几天,旧同志就寻上了门。当时共党杀手集团的大头目是顾顺章。他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五个杀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摸进法租界,来了出满门抄斩,一人做一个,只留下一个四岁的男小孩没做掉,名字就叫洪大业。

“当年这个案子轰动一时。你晓得,那时我还在巡捕房当探长,受命破案。费了无数周折,陆陆续续捉到了五个杀手中的四个,按一般刑事案起诉,统统引渡华界判了死刑。只有最后一个人迟迟到不了案,那就是毒龙你。据我所知,金鱼里灭门案之后,你比你的四个同伙老实多了,再也没到法租界犯过案子,这就是我一直捉不到你的原因。

“后来,到了三十年代初,你那招毒龙钻突然从上海滩上消失了。我还当你是遭报应抬了老三。就这样,金鱼里灭门案成了悬案,尾巴一留就是廿二年。

“这就是故事的上半场。至于下半场么,我大体也晓得了。唯一搞不清楚的就是中场。马先生,隔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又和那个小赤佬搞在了一道,还混成了同事?”

最后一句话触到了马科长的伤疤,让他痛心之余思绪联翩。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曾经的毒龙终于松了口:

“钟警长,没啥好瞒你的,没错,活了大半辈子,案子我是做过不少,不过那全是为了生活,杀的也大多是该死的人。要讲真正的错事,扪心自问,我只做过两大件。头一件是在廿二年前那天夜里,第二件是在七年前。

“那天夜里,我们五个人本来计划一个活口不留。没想到那个小孩困得太熟不过,我们手脚尽可能轻,枪也装了消声器,等杀光了伊全家,伊还是没醒过来。看伊年纪那么小,我们越看越不忍心,最后决定放过了伊。这是头一件错事。你想想看,一个从小没爷没娘的小孩长大了能好得了么?十有八九会变成恶人。真不如狠狠心,趁小解决掉,让伊少吃点苦,也好少做点孽。

“出完这泡烂污以后,听说这个小孩好像是被亲戚收养了,我也就不再打听伊消息了。后来我结了婚,大概是报应,没两年老婆就难产死掉了,帮我留了个独养女儿,就是阿珠。我不想阿珠当孤儿,所以31年就金盆洗了手。从虹口搬到了沪西,在大中华机器厂寻了份技术工的生活,慢慢一路做了上去。

“谁晓得当年的烂摊子阴魂不散。七年前,在厂里一趟招工的辰光,我又碰到了洪大业。伊已经长成了十九岁的小伙子,右边眉毛上那粒红痣一点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伊。伊当时相当落魄,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小瘪三,但是眉眼间有股不认命的志气,这是伊与众不同的地方。看伊这样子实在可惜,我觉得是自家当年欠了伊,心肠一软,于是又帮了伊一趟,暗中走了后门,让招工的破格录取了伊,做了养成工。伊没荐头介绍,本来是没资格的,连临时工也没资格做。没想到两念之仁,一错再错,最终铸成了大错。真是孽缘!

“我本想让伊好好学技术,正正经经做个工人。没想到这小瘪三就是不肯学好,削尖了脑袋往工会里钻,做梦也想空手套白狼,跟当年伊老爹一个腔调,到底是有种出种。钟警长,我是过来人,工会的把戏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伊拉最最拿手就是狗咬狗,为了一点点利益冲突,今朝还是兄弟同志,明朝就能彻底撕破面皮,你害我我杀你,这就是伊拉的本性。别的地方不讲,单讲沪西,这廿几年来,把持工会的人哪个有好下场?有哪一个不是风光过一阵就进监牢、抬老三?从我到沪西算起,有头有面的最起码也完结了百八十个,光是死在马路上的就是廿三十个。贵生爷叔算是顶顶老牌的了,五卅出道,在区工会一混就是廿几年,年初不照样抬了老三么?”

“呵呵呵……”一听到贵生的大名,钟少德不禁莞尔,“马先生,要是我没记错,贵生阿哥应该是死于意外事故吧?要不是那块肥皂落在地上,伊那么经打的一个人,哪能自家把自家?哈哈……我承认,你讲的大体上不错,不过我还是搞不大懂,洪大业伊搞伊的工会,跟你马科长又有什么关系?”

“可恨伊不止是搞工会,竟还得寸进尺,想搞我女儿!”马科长咬牙切齿道,“不止是伊一个,还有伊的把兄弟黄仲桂、兰士民、乌丙,伊拉几个老早就全想搞我女儿。共军一打过来,这几个小瘪三还不鸡犬升天?真到了那辰光,我哪里还挡得牢他们?钟警长,我就阿珠一个女儿,我能让伊年纪轻轻就做寡妇么?不,要真被逼着跟伊拉结婚,伊弄不好连寡妇也来不及做,就陪着伊男人去坐监牢、吃卫生丸了!钟警长,你讲讲看,立在一个父亲的立场,除了提前预防,趁早下辣手解决,我还有啥办法?!”

一闻此言,钟少德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神色:

“马先生,我承认,你讲得有一定道理。对于年轻人,是应该尽量提供有利于她们成长的环境,至少是不应该让我们这代人的恩怨牵连到她们。只不过,你这位千金的情况好像是有点特殊吧?呵呵……你真当我不晓得你女儿的底细?”

眼看对方神色一凛,马科长不禁心头一紧,一直最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

“虎父无犬女,堂堂毒龙的女儿,哪能会是寻常角色?”对方冷冷笑道,“马丽珠,立诚会计影后,鼎鼎大名,沪西学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也就是瞒瞒那帮野鸡夜校的小工人吧。早在读中专的时候,令爱就已经初显身手,把三个男同学白相得团团转,为伊争得死去活来,弄出一死一伤,剩下一个今天还住在西郊疗养院里。对付洪大业那帮小赤佬,她也没少下功夫,最起码是帮你节省了一半力气。马先生,你自己讲,是不是?”

确实,要不是靠阿珠的连环离间计,以如今的自己,几乎不可能成功做掉那四个青年人。

第一个中计的是兰士民。见阿珠喜欢言情小说,这小秀才偷偷送了伊一本《浮生梦》。没想到阿珠故意把书抖给洪大业看,让洪大业大吃其醋,对兰士民起了猜忌,还动了杀心。借着伊拉互相猜忌,阿珠接受了兰士民约伊看电影的邀请。小赤佬欣喜若狂,夜里兴冲冲抄近路去百乐门大剧院赴约,给了自己大好的机会,在影院对过弄堂里一刀做掉了伊。兰士民死后,剩下四个人非但不疑心自己父女,反而更加面和心不和,互相猜忌得更厉害了。

第二个是黄仲桂。凭良心讲,在五个人当中,这小家伙算是比较好的一个,勉强还守点规矩。借着送黑市米的机会,伊和自己一家大套近乎,还死活不肯收铜钿。伊是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骗个上门女婿当当。阿珠早看穿了伊,就请伊在屋里厢吃了两顿夜饭,还劝了伊不少酒,存心让外头的乌丙看到伊醉醺醺的样子。等时机成熟,又叫自己出面,主动跟黄仲桂提出,想跟伊回嘉兴乡下避难。黄一听,当然是欣喜若狂,早忘了姓啥名啥。动身之前,阿珠不惜牺牲名节,哭着跟乌丙讲,黄仲桂趁吃饱老酒,兽性大发,奸污了伊。乌丙果然中计,暴怒之下,赶在发车之前做掉了黄仲桂,帮自己省去了路上动手的麻烦。

第三个是乌丙。这小瘪三真是只变态的众牲!兰士民死后,兴许是预感到了危险,这瘪三色胆包天,竟开始偷偷跟踪起了阿珠。被阿珠发觉,私底下逮了伊一个现行。早晓得这瘪三生性猥琐自卑,阿珠索性是把自己的一双丝袜脱下来送给了伊,天晓得伊拿回去做了啥下作勾当!从此,伊就开始对阿珠服服帖帖。听阿珠讲,骗这种变态再容易不过了,就算发觉受骗,伊也不会报复,拿伊当牙签用,实在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做掉黄仲桂之后,阿珠叫乌丙先就近躲几日,等为伊筹好了盘费,再寻机会去外地避风头。另一方面,阿珠又把消息透给洪大业。一面约乌丙拿盘费,一面骗洪大业,讲乌丙以杀人相威胁强行约会。两个人双双中计,一见面就火并,帮自己这只老黄雀省了绝大的力气。

最后是五个人的头目洪大业。这小众牲真是忘本到了极点,整天想着踏着朋友的骨头往上爬,这种货色有啥好多讲的?老早该丢进苏州河了。还亏阿珠在伊身上下了最多的功夫,前前后后做足了伏笔。归根结底,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让女儿的一双手一污再污。

这些事体钟警长肯定大都晓得了,否则伊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关阿珠的事体,全是我一个人做的!”马科长恨不得这么说,但就是说不出口。他晓得法租界神探的脾气,向伊撒谎,尤其是撒这种低级的谎只会让自己父女更麻烦。

“还有一个细节我想请教你,”不料对方并未乘胜追击,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为什么不杀陆胖子?他去帮兰士民守灵,趁机跟兰妹妹幽会的那几天,你一直在跟踪他。明明有的是机会,你为什么没下手?”

“因为伊块头太大,又练了一身肌肉,我没把握一击致命。钟警长,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做这行当已经很久了,年纪又大了,身手跟当年是不好比了。”马科长道出了实情的一半。

“哦,是么?”对方邪邪一笑,毫不客气地揭了另一半底,“不是因为下不了手么?在这五个人当中,只有这胖子不想上你女儿。因为他没怎么冒犯到你们父女,所以你们觉得他不大该死。我讲得对不对?”

“不管哪能讲,陆胖子是伊拉内讧死掉的,黄仲桂、乌丙也是。”马科长一咬牙道,“兰士民、洪大业的案子我认,证据确凿,要捉要杀我没二话,一人做事一人当!”

“唉,马先生,你到底要客气到几时?”钟少德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应该了解我的手段。假使我真要活捉你这种危险人物,难道不会先捉牢你的同案犯女儿,拿伊当诱饵,请你自投罗网么?哪里还用得着陪你坐在这臭水浜边上消磨时间?”

“那么你到底是想……?”马科长再度看到了希望。

“讲老实话,马先生,”对方续上了一支雪茄,“……当年你这赤佬真害得我不轻。因为捉不到你,没法限期破案,我被停了一长段时间的职。这是你欠我的。不过不用担心,你大体已经还清爽了。这趟要不是有你们父女帮忙,陈友福的案子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收场。”

要不是对方提醒,马科长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作为一系列凶案起源的案子。回想起来,案子做得业余得很。尽管自己是旁观者,手头没确凿证据,但从案子的后续来看,基本上也足以推定:就是洪大业一伙做的。

“五个凶手自作聪明,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据,特地去搞了五张平戏戏票。”老神探笑得轻蔑极了,“但假的到底是假的。案发第二天我就拿着他们的照片去问了戏院。检票员对他们毫无印象。反倒是场子里卖香烟零食的跟我讲,当晚场子几乎爆满,只有五个连号位子是空的,真是奇怪极了,仔细一回忆,就是他们买的五个座位。唉,买连号票也就算了,又何必拣那么火的戏呢?

“紧接着戏票,他们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一个更加致命的错误,就是乌丙偷的那辆三轮车。贼骨头毕竟是贼骨头,只会好好偷,不会好好还。案发当晚有人目击,陈友福是坐着三轮车失踪的。顺着这个线索,第三天我们寻到了那辆失窃的三轮车。车厢里连血迹都没洗干净,一化验就发现和陈友福是同一血型。车龙头和刹车也忘了擦,上头留了完整的指纹,跟大中华厂的职工档案完全对得上号,就是乌丙这贼骨头。

“按常规流程,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接下来只要发个逮捕令,把人捉过来审上一审,碰到不识相的,稍微动点家什,还有哪一个不老实招供?可是马先生,这趟情况不同,大大地不同。就算是亮了明牌,我们也不大好捉这五只赤佬。你晓得是为啥么?”

“因为伊拉五个全是共党。”答案显而易见。

“不错,唉……”对方一声叹息,吐出了一串长长的烟圈,“……但就算我不捉他们,他们也未必肯消停。将来一有机会,还是会借这个案子贼喊捉贼,装榫头寻我鲎斯。尤其洪大业那个小赤佬,他好像对我有很深的误会,以为是我们巡捕害死了他全家,册那妈,弄不好还当他的叛徒老爹是个革命烈士。就算我帮他们寻好了替死鬼,只怕他和他的兄弟也不肯买账。马先生,多亏了你和你女儿,现在问题全解决了。洪大业报失踪。乌丙无限期通缉。黄仲桂算在乌丙头上。陆胖子、兰士民,连同最早的陈友福一道算在狗宝一帮人头上,明天画押,后天枪毙。统统解决清爽,一点尾巴不留。”

“钟警长,狗宝的事体我也要谢谢你。”

“不客气,这帮抖乱趁火打劫,绑票弄出了人命,本来就该死。晓得他们得罪过你,算是我额外奉送。只不过,今天夜里这一枪该怎么算?马先生,你还是欠我一趟,你准备怎么还?”

“这……”自己虽有些薄产,但马科长晓得,这绝不是靠铜钿能还得清的。血债只有血来偿,看来,也只有做好重操旧业的觉悟了:

“好!听凭钟警长吩咐,只要你不嫌弃,有用得上小老头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推辞!”

“呵呵,马先生,何必呢?金盆洗手是洗着白相的么?清清白白做了那么多年人,女儿也养这么大了,好容易一家门混体面了,马先生你又何必再作践自己一遭?”

“那钟警长是想要我……?”

“马先生,你是了解我的,应该晓得我这个人除了破案子之外,还有另一大兴趣。府上那位蛇蝎美人小姐,我已经盯了伊那么多天了,呵呵呵,真要我讲穿么?”钟少德笑得既邪且淫。

马科长心中一沉,他这才记起了对方这廿几年来形形色色风流而又有点下流的传闻……原来,之所以开枪救自己,这老色狼不止是为了不留尾巴,伊真正的目标是阿珠。

唉,阿珠这小姑娘别的全还好,就是白相心思重不过,怪伊娘死得太早,也怪自己对伊太宠。虽然这几年来一直拿招蜂引蝶当生意经,但也只有自家晓得,阿珠伊其实守身如玉,直到今天还是个处女。要是真被这老色狼破了身子,以后还拿啥攀一门好亲事?不,绝不能让这种事体发生!不然这两个多月的老命岂不是全白拼了!?

“钟警长——”为人父者沉下脸,生起了最终的觉悟,“恕小老头失礼,你也应该了解,为了女儿,我愿意牺牲一切。我晓得不是你对手,但是……”

他正欲再度拔刀,以自杀相要挟,或是索性一命还一命,逼对方开枪打死自己,却不意手还没触到刀柄,就被一阵大笑冲断——

“哈哈哈哈哈!!”转瞬间,对方竟笑弯了腰,几乎连枪都握不稳了。

马科长怔住了。

“老马啊老马,难道还要我再讲一遍么?”拭着笑出来的眼泪,对方貌似愈加得寸进尺了,“在这趟案子当中,帮我忙的可不止你一个,你女儿马丽珠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不客气地讲,你们已经是我钟少德的朋友了。你几时听人讲,我强迫过自己的朋友?”

“啊!你是讲,你不是要阿珠跟你……?”

“唉……我的意思是,经历了这趟的风波,老马你肯定是想早点嫁祸于人,帮你了不得的女儿寻个安稳的婆家吧?”对方笑得谑而不虐,一时间竟显出了几分君子风度,“我是想,以我们廿二年的交情,到日子吃你一杯喜酒总不算过分吧?”

“就……就这么……简单?”

“不然还能怎么样?老马你也够犯贱的。还是讲,呵呵呵,你特地想请我,在结婚前头教教你女儿路子?”一转眼,下作胚神探又恢复了原形。

“不不,不劳钟警长,吃、吃喜酒就可以了。你是大贵客,不嫌弃的话,我、我亲自送喜帖上门!”在突如其来的幸福面前,马科长舌头破天荒地打起了结,眼眶也不禁湿了起来。

“唉……”钟少德闭上双眼,饱经沧桑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落寞,“……那么,你跟我讲讲看,新郎官到底是哪一个?总不见得,是那个蜡烛小开江必扬?”

“开啥玩笑?!我哪能看中伊?”马科长被激得差点跳起来,“没错,比起那五个杀头鬼,姓江的人品不算坏,大事体上也还算有分寸。但实际上没啥两样,伊也早早吃定了工会这碗饭,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过这小子头子倒是蛮活络的。前两天我听到内线消息,他那个大员老爹已经被共党策反了。想来江必扬能官复原职,必定是他老爹上下运动的结果,也就是讲——他已经被他老爹策反了,跟他老爹一道投了共。”

“没错,伊本人还策反了海军陆战队的一个排。就在今天,伊拉已经跟美国老板谈妥,同意保护大中华厂,不搬去台湾。代价不算太高,就三条大黄鱼。”

“可惜江必扬,折腾了大半天,到头来全是帮别人家做嫁衣,真是蜡烛一支。老马,你还没跟我讲,你到底想把女儿嫁给哪一个?”

“我看,那个工程师助理小万,伊就很合适。年纪刚好大阿珠四岁,卖相不差,脾气也温和,最重要的是人家正儿八经科班出身,有真本事真技术,三十岁之前肯定能升正工程师。不管天怎么变,手头有技术总吃不了大亏。辰光不多了,该加紧操作了。只要阿珠肯放两分身段,还不是手到擒来?小姑娘也该收收心了。”

“老马,你会不会有点操心过头了?我怎么觉得,你家小姑娘也有的是真本事。反正她年纪还轻,就算是变了天,不也照样白相得风生水起么?”

“放在过去是没错,但是钟警长,”马科长愀然色变,如临深渊,“——这趟不一样了!作为过来人,我预感得到,真的跟上趟改朝换代不一样。人的本事再大,也白相不过形势。”

“哼!”挂着高傲的冷笑,对方勉强接受了他的预言,“……大概吧……”

两人不再言语,视线双双投向了河对岸的远方。

那是长江的方向。

不知从何时起,午夜的天际线上隐隐约约现出了一大片红光,也许只是城里的灯光,抑或,是城外的什么光?

“内线消息……”钟少德喃喃道,“……共军预定今天半夜全线渡江……不晓得真的假的……”

“不管是真是假,大上海、全中国的天就要彻底变了。几十年的革命总算该有个结果了。”

“也不晓得中国人都革了哪门子命。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从辛亥算起,撒了快半个世纪的烂污,一歇国家、一歇民族、一歇共产,各种主义,各种颜色的平角裤,到头来撒出了什么结果?”

“——总包工头会。”马科长幽幽道。

“什么?”钟少德当然是没听懂。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体……”老工人决定还新朋友一个故事,“……那时我刚刚从乡下头来到大上海,在杨树浦一家英国人开的机器厂里做学徒工。当时厂里的华工按籍贯分成三个帮派,江北帮、浙东帮、广东帮。没几个人识字,也没几个人懂国语,彼此的口音天南地北,没两帮是相通的,就跟不同国家来的人差不多。不同帮派三天两头吵相骂,吵不通就动手,弄得诺大一个厂子一盘散沙、乌烟瘴气,没几个人有心情好好做生活。

“后来有一趟,实在是闹得太厉害,惊动了上头。老板派了一个美国大班下来跟工人调解。这位大班从小在上海长大,开口就是一口上海腔国语,靠三个翻译帮伊翻成三种方言,才让我们这些不同地方来的工人听得懂。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伊跟我们讲:‘不要吵,不要闹,大家全是自家人。不管你们这些工人是从广东来的,还是从浙江、江北过来的,你们全部是中国人!你们中国人不能一盘散沙,不能整天自家人吵相骂,打相打。你们要和睦,要团结,要爱自家的国家,要自家管好自家,不要让我们多操心。只有这样子,你们才有资格帮我们文明国家做工,才有得饱饭吃!你们这帮苦力听懂了吗?!’

“钟警长,不晓得你有没有体会,我当时是被震到了魂灵。我小辰光读书不多,那是我头一趟明白了啥是中国人。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见识越来越广,我越来越觉得,这位美国大班讲得真有道理。你想,不管是啥国家,不管是哪国人,头等大事体不就是要搞经济、搞生产么?不然拿啥养活自家,哪有力气吹主义的牛皮?搞经济生产万变不离其宗,无非三大条件——自然资源、生产技术,还有劳动力。我们中国大归大,自然资源是不少,但是人也邪气多,按人头摊,根本就不够分,年年要问外国大量进口。至于工业技术,就更加没啥好讲的了,没发达国家帮忙,不要讲跑步前进,我们就连走路也不会,会得爬就不错了。剩下来的也只有劳动力了。我们只有用尽可能多、尽可能便宜的劳动力去问外国人换资源,换技术。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来唯一的出路。所谓中国人,就是世界市场上的一种廉价劳动力。

“保皇党也好,革命党也好,国民党共产党也好,伊拉的头目全明白一个道理——哪个人掌握了这四万万苦力,伊就掌握了全中国。几个党派杀来杀去,无非是为了一家独大,把自家搞成中国的总包工头会。大家争来争去,争的无非是一个总包工头的宝座。爬到了这个位子上,你就有资格垄断全中国的苦力,拿伊拉打包卖给各路外国老板,从里头大捞横档,大发其财,还能混个苦力界的伟人当当,真是一本万利,名利双收。作为这个时代的中国人,还有比这更加好的混法、更加伟大的事业么?”

“老马,你是讲……”开口间,钟少德的雪茄掉进了臭水浜里,他脸上的震撼早已无以复加,“……这个总包工头会,它眼看就真的要成立了?”

“当然。不然伊拉为啥叫共产党,凭啥叫自家工人阶级的党?”对着年轻时的自己,小老头钉上了棺材盖上的最后一根钉,“这几十年来,全中国还有比伊拉放火放得更凶的么?还有比这帮赤佬更加不怕赤膊赤卵的么?要不是面皮最厚、手段最黑,你凭啥混上四万万人的总包工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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