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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所有的天線都對著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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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20*在緊鄰香港的深圳,已經居住了整30年,以一條深圳河為界的兩岸故事聽過不少,有老故事也有新故事。

剛到深圳是1985年初,當時還沒開始啓用「邊防通行證」。從廣州站轉綠皮火車慢慢晃進深圳羅湖火車站,印象裡,出站要經過一條狹長的通道,是很簡易的竹席棚,也許當時車站正在擴建。人流都湧向一個方向,回頭看背後,空空蕩蕩,只有通往「香港」的指示牌。

出車站就感到南方濕軟的空氣,車站對面樓房上陡然顯現出幾層樓高的香煙廣告,一個拿繮繩戴西部牛仔帽的美國硬漢。在我的個人印象裡,深圳80年代的地標,不是任何一幢新起的建築,而是羅湖火車站這幅矗立著迎接每個過客的廣告牌。

曾經有個傳說,幾個內地年輕人扒貨運火車準備逃往香港,車日夜不停地開,終於熬到天亮,從車廂縫裡看見了城市,樓房上有三個五香煙和可口可樂的廣告,他們好興奮,以為這一定就是香港,趕緊找機會跳車,結果落了地就被抓,才知道跳車跳早了,這是深圳的羅湖口岸,離香港還有不足一百米的距離。

可見香港有多近,可見30年前的一幅廣告對長期閉關鎖國下的人們有多強的視覺刺激。

【三道鐵絲網】

1949年以前的深圳河南岸香港一側,多荒蕪空曠的開闊地,居住在河兩岸的農民各有些自家田地被劃在了「對方」的地界,農民世代都是走慣了最便捷的路去耕種,哪裡有什麼邊界的概念。1949年10月19日,深圳宣佈和平解放,以深圳河為界,當時的港英方面拉起鐵絲網。很快,大陸方面也駐兵加強邊界巡查管理,長27.5公里的俗稱「一線關」出現,這兩道鐵絲網的出現,終止了農民過往管理自家田園的歷史。

雖然深圳河有淺水的時候,而水面最窄的地方,窄到可以跨一步跳過對岸去,1949年底開始,要經過設在雙方邊界的哨卡才能過境,需要過境耕田的深圳農民從這個時候起要申領過境耕種的證件。

最初的過境還寬鬆,駐紮偏遠的中國軍人到深圳墟市要走幾十里山路,為圖便利,有人換上便裝,過香港去搭乘公交車,再經羅湖進深圳。(註1)

深圳這個小地方,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迅速成為「對敵鬥爭」的前沿。1950年,深圳成立居民小組,以10戶為一個單位施行聯保制,居民小組每五天開一次會,互相彙報思想,通報不明人員的流動情況(註2)。這個歷來以農耕和漁業為主的偏遠小鎮,從那時候開始,逐漸衍變成重要的邊防禁區和嚴防「資產階級香風臭氣熏染」的陣地。

(深圳和內地間的「二線」)

第三道鐵絲網出現在改革開放建立特區的初期。深圳和內地之間從1985年中開始,在新划定的經濟特區深圳和內地之間啓用了邊防「二線」,居住在深圳特區內的人,生活在既隔離開了內陸,也隔離開了香港的三條鐵絲網之間。

「二線」長將近90公里,鐵絲網高3米,沿著它設立了6個能通往內陸的邊境檢查站,有163個邊防崗哨。這條「二線」,再次把一些世代居住在這裡的農民的田地劃到了特區界限外,所以,「二線」鐵絲網留出29個「耕作口」,都有哨兵把守,人員通過要驗證。

事實上,這條鐵絲網曾經經常被熟悉地形的人剪破,發展成地下通道,沒有邊境通行證的內地人想進入深圳特區,交50塊錢給專門的帶路人。

「二線」關在多方呼籲下,2010年起取消驗證,關口設施現在仍然部分保留,二線巡邏線成了一些驢友的週末徒步線路。

(深圳河香港之間的邊境「一線」)

80年代中期,也許是多次逃港的衝擊,和香港之間的「一線關」深圳一側的鐵絲網看上去有點破敗,有些塌掉了,有些留著能並行兩個人的洞,有的鐵絲網看來是經過人的踩踏毀壞,只剩水泥樁。而對岸的鐵絲網看起來堅固密實,有能行車的巡邏道,哨所上飄著港英米字旗。

當時我們住的地方,離深圳河只有幾十米的距離,常去河邊散步。河上有時候過拉沙船,船頭飄著彩色的三角小旗,偶爾汽笛響起,像老電影裡的小火輪。住在附近的孩子們常鑽過「二線」鐵絲網去河邊玩沙,下河玩水,在河邊攏火烤紅薯,還曾經成功邀請哨位上的士兵一起吃中秋月餅。後來,這條鐵絲網加固成高牆,沿河鋪了比香港那側還要寬的水泥巡邏道。高牆起後,河景幾乎看不到了,就少去河邊,這是90年代的事情。

80年代的很多傍晚,對岸邊境線的界燈先於深圳的街燈亮起來,在當時樓房稀疏的深圳,感覺那邊的燈非常非常亮。而藍天下面,香港那側的開闊地帶完全沒有人,大片茅草間成群的白色海鳥,背景是香港的大帽山,秋天每年都有起山火,一條火龍一樣伸展冒煙。每次看大帽山都不自覺地想,那灌木叢生裡會不會藏有人跡。那時候的深圳到處是剛翻開紅土的工地,天黑後很少行人,每個走路人的頭頂上一大團蚊子跟著。最常見的夜間景象是一片簡易席棚前圍幾十個人,湊著看一台電視,一定是架天線看香港的無線電視翡翠台或者亞洲電視本港台。

誰也不能預計這個臨近香港的小地方會有怎樣的明天。不過,現在不會有人說自己來深圳是為找自由,而那時候它的全部吸引力可能真的是感覺到了自由的可能,或者最臨近自由,這個自由的來源當然是對岸,是映得夜裡的雲彩都更亮的那個東方之珠。

30年前,傍晚常有剛從河那邊回來的婦女挑擔子,賣香港帶過來的力士香皂和公仔面,她們是最早的「水客」。緊鄰我們這住宅新區的赤尾村空很多房子,有些老屋已經全塌掉,青壯年都過香港去了。

當時接近香港的最方便途徑,是去武警邊防支隊再辦理一個通行證去沙頭角中英街。去沙頭角購物和今天去日本搶馬桶蓋電飯鍋很相似,傍晚沙頭角海關關閉時候,到處是剛掃貨回來的疲憊的人和圍繞他們腳下的大購物袋。也有冒險帶回免稅相機的,有買本香港印刷品看過後扔掉就回來的,有二十塊港幣買八隻芒果,幾個人坐在街邊一口氣吃完的,因為海關規定,水果不能帶入深圳,有偷偷溜過界去影院看一部三級片再溜回來的。一個熟人,每次過驗證大廳後,任家人去購物,他自己找間快餐店坐等一份港式快餐,說那味道是深圳這邊做不出來的。

1986年有個朝鮮代表團來訪,聽說邀請方給他們每人派發30人民幣去沙頭角購物,人人都買電子錶和折疊傘。

(深圳中英街的購貨人)

中國人的購物血拼,或者就始於當年的沙頭角。也曾經有幾年,港人拉行李車過羅湖來購物,纏著腰包的婦女專程過深圳東門市場和老街買青菜買蠶絲被。羅湖火車站旁有座樓專賣各種假名牌。

【自由的衝動】

我看到的資料,最早的「逃港」發生在1949年下半年。據說,在羅湖橋頭聚集等待過境的人有時超過十萬。應付不過來的港英方面臨時決定甄別放行辦法是,用廣東話發問,能用廣東話回答的放行,不懂廣東話拒絕過關。被拒的人被迫另想辦法,塞兩根金條,跟著帶路人在夜裡過深圳河,逃港的地下管道由此出現。有人估計從1947年到1950年從深圳過境200萬人。(註3)

有記錄又成規模的逃港分別發生在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無論哪一年偷渡深圳河,都可以定罪為叛國投敵。

1962年5月的逃港潮,現在聽起來依舊驚悚兼動人。最嚴重的幾天,每天幾萬人過境,快速潛入香港街市,報紙上描述他們「隨處向人乞討,走近食店不給吃的就不走……香港原來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了」。由於港英政府之前有安置過難民,而當時的政策申明,只要非法入境者能進入香港市區範圍,便可申請成為香港永久居民。這樣形成的後果是逃港者不顧一切要先進入香港,再進入市區。

太多的難民湧入,港英政府措手不及,決定必要時候調軍警封鎖攔截,只要把過境後的難民攔截在山區,就可以直接遣返他們回大陸。事態最嚴重時,動用了軍警5000人,上百條警犬,18架直升機,使用了警棍,曾有上千警察手牽手結成人牆,阻攔截停難民。靠近邊界搭建了臨時收容所,凡抓到的,可以飽餐一頓後遣返,這一餐是自助的,有魚有肉有麵包有香腸。

(中英街港警和大陸警察)

據估計當時有半數逃港者遭遣返,但山野間仍滯留大量的人,等待機會進城。這時候的香港報紙每天的最大新聞是邊界事態,報上發佈了《百名難民寄語香港親友》,列出100多名難民在港親友的名字,直接向他們求救。明報刊出社論《火速!救命!——請立刻組織搶救隊上梧桐山》。有統計說,當時的一個難民可能牽動10個港人,前者可能是後者的親友同學同事。

1962年5月15日前後,十幾萬人次的港人來到邊境救援接濟難民,報紙報導說「本港親友及見義勇為市民,紛紛自購麵包糧食,尋找難民,山頭上,呼兒喚母,一片混亂」。這讓很多香港警察舉不起警棍,使得很多難民被親友接走。被抓後送進收容營的,第二天會被遣返大陸,當夜,有3千到4千港人露宿在營地外守候。而香港市區的這一夜,幾乎所有娛樂場所自動熄燈關門,對非人道地截堵遣返大陸難民表示抗議。幾乎所有媒體停播娛樂節目,電台現場直播當晚的營救實況。

(警察和難民)

第二天的遣返路上,有人跟著運送遣返難民的卡車,往車上扔食物,喊出留在大陸的親友的名字。而卡車司機把車開得極慢,這時候有人衝過去橫躺在路中央阻擋運送卡車,上百人跟隨過去,用身體堵路,人群拼命呼喊難民跳車,幾十輛卡車就這樣被迫停下來……(註4)

現在重看年的記錄,想到的只有最簡單的三個字:人啊人。

剛來深圳時,認識了幾個當年的廣州知青,他們說當時的知青中,有人下鄉後不勞動,只學游泳。有插隊去海南島的,從廣州乘船出發,船接近香港海域時,有人突然跳水,完全不顧海面上正飄著偷渡者的屍體。

曾經幫我們裝修房子的工頭老彭,有一天湊到廚房門口問:煮的泰國香米吧,聞見這味就想香港,前年逃港被抓進牢房,每頓飯都吃泰國香米。問老彭:還跑嗎?他說:看好了機會當然還要跑,做苦力薪水高。這是90年代初的事情。而80年代末,忽然出現英皇室有慶典,港英方面將大赦難民的謠言,搞得邊界非常緊張。

很多年了,只要大陸遇到災害,電視很快會播出眾多香港明星參與的捐助義演,屏幕下方快速滾動著完全陌生的香港市民的名字,有老人有小朋友,每個名族後面是他們的捐款數字,有幾十元有幾千元。

看看香港人口統計數據的變化:1945年50萬人,1950年220萬人,1980年510萬人。香港男女人口比例曾經是4:1到5:1。

據廣東有關方面的統計,1960年代,香港容留了大約100萬偷渡者,佔當時總人口近三成。1979年到1980年間,廣東各地約70萬人偷渡進入香港。有人由此推論,現在香港的主要人口是逃港者和1980年以後抵達香港的港人親屬。

而我自己更多的個人記憶是調天線,爬到樓頂上的人在問:清楚不?下面的人仰面答:清楚了!所有的天線都對著香港。天線調好了,晚上可以靜靜地看明珠9:30,它是很多人在上世紀末的精神食糧。

現在南下深圳,有飛機有高鐵,沒人會打探你來這兒的目的。回到30年前,一片紅土和無數水田無數小山崗的深圳,自由真的近在咫尺。現在你說你來深圳是為找自由,一定會被笑話或被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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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註3,註4,:參見陳秉安著《大逃港》(廣東人廣民出版社2010年版)

(王小妮,著名詩人。作品除詩歌外,涉及小說、散文、隨筆等。曾獲「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及美國安高詩歌獎。現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著有《上課記》《一直向北》《世界何以遼闊》、小說集《1966年》等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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