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志：這群女孩不要聽普京教她們愛祖國

2月，俄羅斯政府正在索契熱鬧地舉辦冬季奧運，這是普京的燦爛時刻，或者本來應該是。

在一塊奧運看板前，幾名穿著色彩鮮艷、戴著毛絨頭罩的女孩拿著吉他唱歌跳舞──唱著「索契被封鎖，奧運被嚴密監控」。很快地，保安衝上來，用鞭子抽打和驅趕他們。

這個衝突畫面上了全球新聞，不僅是因為鞭子的粗暴，也因為他們是俄國最全球知名的異議藝術/音樂團體：「陰部暴動」（Pussy Riot）。這是他們一貫的行動方式：在特殊場所進行快閃式的演出，歌唱抗議歌曲，然後拍成視頻在網上。這段被毆打的經過正凸顯了他們要表達的主題：俄羅斯異議聲音是如何被打壓的。

2012年2月，他們因為在東正教教堂演出而被逮捕，其中兩人到去年十二月才因為普京要在冬奧前改善形象而被釋放。

但黑牢並沒有嚇阻這群勇敢的女孩（她們在獄中也進行過絕食抗議）。他們又回來了。

「陰部暴動」（Pussy Riot）樂隊成立於2011年8月，正好是俄國的新反對運動浪潮的開端；或者說，他們的故事正體現了普京時期俄國反抗青年的歷程。

2007年左右，上台七年的普京徹底鞏固他的權力，且飆升的石油價格讓他可以收買民眾。彼時陰部暴動的主要成員如Nadya正在大學念書，他們關注藝術，並開始參與各種抗議行動──但那時抗議運動還是微弱的。Nadya和其他朋友組成了一個團體叫Voina（War/戰爭），以行為藝術方式來表達反抗理念。

2008年開始，一個母親伊芙吉妮娃發起運動拯救她所居住的森林，不被公路計劃摧毀，吸引許多中產階級和年輕人參加。2010年夏天，運動達到高潮，Nadya和她的朋友當然也參加了。但隨之受到嚴重打壓。

然後是2011年初席捲阿拉伯世界的革命，震撼了俄羅斯的年輕人：為什麼連埃及都起來革命了？！

Nadya個人也越來越受女性主義和酷兒理論影響，尤其是美國藝術史上「游擊女孩」（Guerrilla Girls）和朋克精神的「暴女」（Riot Grrrl）的思想和行動深深啓發了她。如果在二十世紀俄羅斯沒有激進女性主義的文化遺產，她們就只能自己乾，自己去生產女性主義的、朋克的、激進的、反抗的、獨立的文化。

在2011年，Nadya和好友Kat成立新團體叫做「The Pisya Riot」──Pisya是俄羅斯小孩對於無論男女生殖器的可愛說法。他們的第一首歌是借用一支英國朋克樂隊的曲並填上了詞，歌名叫做《殺死性別歧視者》（Kill the Sexist）

「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

讓世界擁有和平，讓男人都去死

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殺死性別歧視主義者

殺死性別歧視主義者，洗乾淨他的鮮血」

接著他們邀請會做音樂的朋友，並且決定他們需要一套特殊裝扮，因為「如果我們只是去那裡開始尖叫，人家會覺得我們是白痴」。他們戴上彩色絨毛頭罩，並且改了名字：「陰部暴動」（Pussy Riot）。

團名「Pussy Riot」的意思是「陰部作為女性性器官，本來是被動的、沒有形狀的，現在突然要開始一場激進的革命來對抗定義她和決定她的位置的文化秩序。性別歧視主義者對於女人該如何生活有一套想法，正如普京對於俄羅斯人該怎麼生活也有他的想法。陰部暴動就是要挑戰這一切壓迫。」她們在後來解釋。

2011年11月，陰部暴動發表了第一支音樂MV，歌名叫做《釋放鵝卵石》（free the cobblestones） 。這首歌中，他們批判俄國政治，女性的被壓迫處境，也談及埃及革命，唱著「讓紅場變成解放廣場」。這個視頻很快地被大量轉發，被俄國媒體報導。

三周後的12月1日，他們發表第二首歌曲批判普京的奢華。片中記錄了他們衝進奢侈時裝品店演出，直到被安全人員趕走；他們甚至衝進一場服裝秀。歌詞依然結合了政治與性別的批判：「Fuck the sexist fucking putinists.」

而此時的俄國政治正進入一頁新的歷史。九月時，時任總理的普京和總統梅德維傑夫宣佈將要交換位置，普京要重新競選總統。對於他們如此把總統權位當個人玩物，讓許多人深感不滿，事實上2009年的金融風暴已經對俄國經濟造成了嚴重打擊，油價也不斷下滑，導致經濟惡化。再加上，社交媒體的新時代已經展開，年輕一代早已經有不同的訊息傳播渠道和批判空間。

12月4日舉行國會大選：這場選舉原本就在執政黨的操弄下排除真正的政治競爭，國營電視也不斷為執政黨宣傳，普京和執政黨更是到處發錢來籠絡民眾。是不公平、不公正的選舉。結果是執政的「統一俄羅斯黨」的得票率大為下降，在首都莫斯科尤其如此。網路上流傳了許多政府做票的畫面，以及各種離譜的得票數據（如在車臣，統一俄羅斯黨的得票率是99.5%），讓憤怒的莫斯科人在寒冬大雪中走上了街頭，高喊「普京滾蛋」、「俄羅斯不需要普京」，震撼世界。這個多年來最大的抗議行動被稱為「大雪革命」（snow revolution），並掀起此後半年一波又一波的抗議行動。

「陰部暴動」的女孩們當然也參加了這些抗議行動，而那天，他們也被逮捕了，在警察局過了一夜。但遊行越來越大，就在二月四日這個俄國幾年來最冷的日子，超過五萬人上街抗議。

在這幾個月，陰部暴動繼續發表新歌曲和演出行動。二月下旬，他們前往去俄羅斯東正教最受尊崇的「救世主大教堂」進行他們所謂的「龐克祈禱」，演出新歌《聖母瑪利亞，把普京趕走》。

在這首歌中，他們不但批評普京，也批評東正教對普京的支持和政府對同志遊行的禁止，高喊讓聖母瑪利亞成為女性主義者。這再一次反映他們反權威與反性歧視的立場。

在1917年革命之前，俄國本來就是政教合一，俄國人有三分之二自認是東正教徒。當普京政權的正當性開始岌岌可危以後，他為了鞏固政權，更積極強調宗教要為俄羅斯民族團結的核心，以討好廣大的東正教教徒。在二月四日的大遊行前夕，和普京關係密切的東正教大主教說：「東正教教徒知道不應該參加遊行。」他並提醒教徒1990年代俄國的混亂，是普京穩定了俄國秩序。

在後來審判的證詞上，「陰部暴動」的兩人說，普京政府是要把宗教當做新的政治計劃，「這個計劃絕對不是真誠地要保存東正教的歷史和文化。而東正教教會由於在歷史上總是和權力有各種神祕的關係，所以最適合來執行這個概念。」而他們在教堂演出就是要摧毀這個連結，揭露權力如何利用宗教。他們要證明：東正教文化不是只屬於教會和普京，也可能是屬於市民抵抗。

演出的幾周後，三個女生被逮捕，7月底審判，成為全球注目焦點，瑪丹娜等西方音樂人為他們的自由疾呼。主要成員Nadya和Maria被判刑兩年，罪名是屬於「危害公共安全犯罪」。說對宗教的冒犯是危害公共安全顯然太過牽強。所以這個判決是高度政治性的：不論是普京政府要打擊異議分子，或者是要討好保守選民。

他們三人各自發表長篇證詞，非常精彩。他們說：

「暴動小貓生產反對的藝術，或者你可以說這是以藝術為外衣的政治。無論如何，這是一種公民行動，是對國家侵犯人權的回應。」

「在這裡被審判的不是暴動小貓，而是俄國的國家體制。」

「這是對整個俄國政治體系的審判，展現他們對個人的殘酷，對於榮譽與尊嚴的無視。如果這個政治體系要懲罰這三個女孩，那麼只是表示這個體系害怕真理。」

「我們要尋找真正的美和誠實，然後我們在龐克音樂中發現了。我們要進行龐克演出因為俄國的政治體系是一個階級體系、一個封閉體系，而政治只是為特殊利益所服務，這讓我們連呼吸俄羅斯的空氣都覺得噁心。」

「我們比在法庭上我們對面的那些起訴者更加自由，因為我們可以說我們想要說的話，而他們只能說統治者允許他們說的話……他們的嘴巴被縫起來了，因為他們只是傀儡。」

「我們已經勝利了。因為這場對我們的審判是編造的，並且讓國家機器的司法過程中的壓迫本質無所遁形。」

其他成員則發表新歌「普京正在燃起革命的火花！」，高唱普京可以把他們關的更久一點。

事實上，隨著2011年底的反抗運動增強，普京對反對力量的鎮壓也強化，逮捕更多人。2013年6月，更立法打壓同志權利，包括禁止青少年及兒童接觸同性戀資訊，壓制同志遊行等，背後目的就正是要討好保守宗教選。於是道德保守主義、威權主義，和強調俄羅斯榮耀的民族主義，成為普京政權的基礎，而索契冬奧就是一種要建立富強俄羅斯形象的計劃──一如此前許多舉辦奧運的威權國家。

12月被釋放出來後去紐約參加一場人權音樂會的Maria，在《紐約時報》寫文章說：

「用超過五百億美金用來建造奧運場館──巨大的、沒意義的、異形般的建築，其意義就是要滿足普京的自我，讓他成為一個帝王。索契已經成為一個封閉的軍事設施。」

「這些奧運活動的面貌是欺瞞的，一如整個威權體制。首先，掌權者不會直接驅逐你，而是有系統地要讓你採取他們認為適當的姿勢，也就是透過整套後蘇維埃的體制，從小學到墳墓，去消極地、去政治地行動。」

的確。「陰部暴動」在索契被保安鞭打而破壞的演出，但後來錄製成視頻的歌曲就叫做：《普京會教你如何愛祖國》。

普京就是要人們如此愛祖國。

只是，這群女孩不會聽話；他們會展現另一種愛祖國的方式。一如其他許許多的異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