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是个偶然事件,矫情是个必然事件
来到广州一个月了,然而马上也要走了,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再来了。
一个月前,因为一家杂志社虚无缥缈的实习邀请,我在两天之内做了南下的决定,买了贼贵的机票,看我妈的眼睛哭红了一圈又一圈。我那时候在北京面了一个月的媒体,全部止步于面试。到了八月底,我日益觉得自己像是个发霉发烂的粗大垃圾,恬不知耻地霸占家里的大床和父母顿顿伺候的好吃好喝。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想着换座城市兴许能换换心情。
八月底的广州像是落在桑拿房的毛巾,无论什么样的天气,走上十分钟全身都是湿的。我本来还想着花几天时间好好找房,但被自如管家带了一个下午就彻底对广州的天气投降。回到冷气十足的酒店,随即签了离公司几百米的自如公寓。
我的房间在28楼,可以看到林和西高耸的大楼在雷雨中被默默地藏起来,或是被绢缎一般的火烧云反射出热烈的颜色;到了晚上,万家灯火在脚下亮起,在榕树的翠绿中勾勒出温柔的夜色。我那时觉得,自己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第一天到公司报道,看到脏兮兮的楼道和乌黑的天井,办公室笨重的桌子还是90年代的鹅黄色,心想:这也太古早了吧。想想我在北京面试的媒体,可能再奋斗个五百年市值也超不过拼多多,但是会议室的标牌野心勃勃地写着“Tencent”“Space X”,懒人沙发和茶歇区体现着一线城市Soho的审美。
不过推开会议室的门,桌子上坐的都是同龄人,让我有了些许的宽慰。后来知道,这家杂志的新媒体部就是这群年轻人撑起来的,做到主编的四位入行不过两三年;而另一侧给纸质杂志撰稿的,大概都是三四十岁的媒体老炮了。我所在的部门,负责给这家略显老迈的杂志创造营收。
他们告诉我,KPI是一个月四篇稿,对于菜鸡小古而言仿佛天方夜谭。我第一篇稿子,操作了两周,最后被毙;第二篇稿子,幸运地发出来了,但是阅读量过了十万之后又被删了;第三篇稿子,我写了三分之一写不下去了,石墨文档上的字已经像是连在一起的爬虫。
到了九月下半旬,我在很多个崩溃的夜晚沉沉地睡去,并告诉自己:第二天要准时上班啊!要在九点多买好喜市多的包子,准时地坐在工位上啊!好在我坐到了,但是接下来我要面对八小时的划水,而且划得很痛苦。别人在湖面上划,我在泥石流里划,而且得装出自己划得很用力。
旁边的同事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行又一行;背后的同事有节奏地敲着键盘,每敲一下就好像在告诉我:我的稿子要诞生了,你加油哦!他不知道,我没有选题,对着热搜瞪了一上午也找不到。我此刻正在PC端看微信读书,因为字大。
我有时走在街上,高大的榕树挡住阳光,高层空调机凝出的水会滴在肩膀上,肠粉店的热气突突地往上冒着,混合着铁窗和石板路潮湿的气味,提醒我身在南国,在一座我毫不熟悉的城市。我会被别人问,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可能会敷衍地说:因为一份实习,他们说有转正的可能。但我其实没有答案,越来越没有答案。
说实话,广州有很多招人喜欢的地方。便宜的房租,宜人的绿植,遍地开花的便利店,就算在写字楼里被榨得一滴不剩,也能被街边小店的好吃的给救回来。我跟身边各种各样的人聊,大家好像都挺喜欢这里的,唯独我像个异类。朋友说我就是放不下帝都人民的骄傲,但我家都甩到七环了,自然也不会有“三里屯是银河系唯一文明的地方”这样夸张的中心主义。
广州可能有一百个比北京好的地方,但我可能走到哪里都有点舍不得北京的奇奇怪怪。这种奇奇怪怪很难说清楚,可能就是你随便坐进一个咖啡馆,都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在原地天马行空。他说的可能是狗屎,也可能是你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阳春白雪。他们都在那个小小的场域里拼命自嗨,就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该死的迷人。这听起来非常井底之蛙,但我都在北京苟了二十几年了,也暂时不介意继续在这里苟下去。
回到我自己,我自知我的能力够不上这家杂志社。就算能力够上了,我目前的状态也是不可持续的。每次一想到“选题会”我就想逃走,后来看到社交媒体就想吐;每天一回家就觉得自己解放了,而我的奋斗逼同事们还在疯狂写稿;然后我崩溃了,疯狂地想找朋友说话,还花了200块做了一小时心理咨询。结果,我果断地买了回北京的机票,退了自如的房,再次决定做逃兵。
不想工作的这两天,我早上可以无限期赖床,功能暂时恢复了正常。今天收拾东西居然收出了愉悦感。但我不确定回到家后,会不会再次被挫败感淹到喘不过气来。虽然当逃兵是忠于身体的决定,但如果下一次碰到的职场还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当逃兵吧。
我想起前两周和黄灯老师聊天,聊起985废物小组,聊起名校学生的焦虑,她说你们好学校的孩子给自己的容错率太低了,总是想把每一步做好,觉得这一步做好了下一步才会好,但人生里不可能每一步都走得很好啊。她说得很对,我也明白,而且自以为已经渡过了同侪压力的折磨。但问题是,我的情绪因为几年来的内耗开始越来越不对劲了。
以前难受的时候,我会想,未来可以这样那样,没有Ins豆瓣里的装逼中产也有Normal People里的守望相助;但现在,我有点想不出来未来的样子,情绪来的时候只能祈祷,天啊,让我熬过去吧,给我把门和窗子打开,我保证做个好人。我在与糟糕情绪的对弈里越来越卑微,越来越被动。以前记得日剧里有句很鸡汤的话:“在吃饭时哭出来的人,以后总会有办法的。”关键是,我哭过了,然后办法被我的泪水打碎了。
我之前发过很励志的豆瓣,说无论到哪里都是重建生活,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所以没啥好自怨自艾的。然而此刻,我又开始没出息地碎碎念了。能碎碎念说明我状态还可以,因为身在谷底的时候,碎碎念都成了碎碎渣,淤积在内心的试管里,等着和飘忽不定的情绪摩擦。我的表情如一汪死水,但身体里早已蕴育出千万个风暴,像是显微镜下的龙卷风。我知道这样子一点都不可爱,像是糊了一身苔藓的丧气小熊,在森林里怎么转都一无所获。
我妈跟我说,有个记者梦,就去追吧。他们那代人挺乐观,还爱用一些宏大的字眼,而我刚和现实打了个照面,就枯萎了大半,还拼命找支点,别让那一半再枯下去。我就是不咋坚强,没啥逆商,碰到高浓度盐水就想逃走的温室草履虫,在朋友圈里夸夸其谈装得自己很有品,其实腹中空空如也。
论内容自由,跟我同龄的不少人已经竖起了高山,无论是公共性还是品相,我只有仰止的份。不过这件事也不怎么困扰我了。你有你的高山,我有我的沙滩城堡;你有你的十万加,我有我的好泥巴。这么多年的教育,我没能长成有用的盆景,一直想旁逸斜出,在心里播种狗尾巴花的种子。我也如愿以偿,长成了满口丧气话的杂草。
我最近待见李学琴,觉得她蛮真诚。宇宙的尽头是铁岭,我羡慕她,因为我的尽头是一环绕一环的北京。李雪琴能回家铁锅炖大鹅了,我一回家就是绞肉机一样的角斗场。我跟在广州的朋友吐槽,生在一线城市真是退无可退,稍微想有点自我实现就得活成个领英强人,而且一辈子买不起家乡的房子。最要命的是,我们不知不觉地都被大城市浸泡成了温室废废,拼不过在办公室摆行军床的疯子。一想到这点,我就会气成一只河豚。
我以前说,成功是个偶然事件,现在可能需要补一句:矫情是个必然事件。在这个知乎气味如此刺鼻的时代,矫情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了。我也渴望矫情矫情着,内心可以真的丰盛起来。
记于广州
202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