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碎筆‧之十】自處與理解的艱難,遠在他方的家鄉
昨天夜晚,搭上前往客運站的小巴,凝視著邦美蜀白日熱絡卻不過於喧鬧的日常生活,收斂在寬廣而溫柔的夜色之中,我才明白這裡也是個寧靜的小鎮。
女主人Li倚在門前陪我等車,他喃喃念著,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出國,也許是韓國呢?臺灣的一切都很貴嗎?我想去任何地方(everywhere),但是太難了(too hard),沒有錢(No money)。他說也許,等到他19歲的次女從胡志明市的大學畢業(就讀程式設計),有一份好工作之後。大門柵欄隔開了家,與通往遠方的路,一切掩在低垂的黃色街燈之中。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親密、熱切而不捨的告別。
那樣的複雜來自於,我在初抵達這家Homestay時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與照顧,甚至學了一下午的越南文,但當我走出Homestay前往雜貨店時,卻發現Google評論裡有男主人性騷擾女性旅客的反映,騎機車時襲胸、大腿與臀部,喝止後仍然持續。不只一則。
我在雜貨店裡匆促決定就待一個晚上就好,隔日前往Yok Don國家公園露宿(網頁上有提供帳篷和吊床的價格,而我的預算只夠露宿),然後,離開這家Homestay、離開邦美蜀。
於是,隔日早晨出門,並結束Yok Don國家公園兩天一夜行程後,我回到了Homestay拿行李,並且等待22:30的夜車。在這期間,我仍然在這家Homestay有很好的交談與照顧:我認識了剛結束在紐西蘭的工作假期返回越南、計畫在波來古開一家農場的越南朋友;拿出藥品幫牽著機車來到Homestay的紐西蘭朋友上藥與包紮(他與一臺大卡車相撞,幸好速度很慢只有皮肉傷),一起圍坐聊天;女主人買了飯要大家一起吃,而在我離去前,我甚至拿到了兩顆酪梨和奶黃包。
不可否認,我得到了熱情而良善的對待,我沒有受到不好的觸碰。而隨著這家人生活的細節慢慢揭露,我益發感到自處的艱難:我確實被這裡、這家人的個性與故事所吸引,但是,是否是因我足夠幸運而倖存?我仍舊坐在這裡,是否默許或交換了什麼?我是否因為這樣的幸運而有所餘裕,而能於此,來回思考我的掙扎?
那是「罪行」嗎?我無意也無能指出。這幾日的其他經歷,讓我輕微地感受到,「被觸碰」、「男人在酒醉後無法控制自己」、「只是比較熱情」會不會是一種常態而被接受─而意識到若是如此,原先對特定他人的義憤轉而輕微卻確切的哀傷 ─ 他是無意的,而只是在他們眼中,女性的身體就是可任意慾望、觸碰與掠奪的。
你不具有權力。
而某些時刻,我就這樣微笑著、這麼有禮貌的說不,我就這樣接受了。
就如原訂計畫,我離開了邦美蜀,結束了中部高原的探索與生活──帶著眷戀與複雜的心情。當我抵達胡志明市的早晨,或許是因為夜車的疲憊、對新抵達城市的防備,或許是我真的變冷漠了,我冷淡而堅決對所有Taxi的詢問說不,不接觸視線,徑直前進,直到搭上公車。早晨六點,城市已可以感受到升溫中的熱度,街道已然熱絡。
在昆嵩與邦美蜀的幾日,也正是家鄉立法院消息開始大量受到關注與行動,許多朋友待在青島東、協助整理國會逐字稿,系所裡有去現場的群組的人數從十幾人逐步增加,在我的大學校園裡,也有人在小吃部默默的、用字幅表達意見與聲音。
此刻家鄉是遠方。
我仍舊持續行程,仍舊繼續旅行:我在村落徒步,在Dak Lak博物館閱讀這個國家、地方與人群的歷史,在Yok Don國家公園看大象並了解組織將來的願景。但有時候,面對家鄉某種程度的急迫狀態,我找不到去理解其他地方、其他人的理由。
我的家鄉,就正在發生著什麼,有人在抵抗,有人在發聲,有人在照顧一切,有人在記錄並見證,有人在反省,有人在分析、有人在地方和不易的發聲站在一起,有人嘗試釐清真確──我看到了堅韌、不屈、愛,我也看到了荒謬、暴戾、各執一詞,以及令人憂心的分裂、平行與漸行漸遠。
政治在你的生命,是何時而如何現身的?有時候閱讀著、聆聽著相關訊息總是想哭。
但此刻家鄉是遠方。
我一方面憂慮,一方面又某種程度慶幸自己在旅行,避開了家裡可能的衝突,與我所需要的偽裝。有一定的時間與距離,來關注這件事,或許也可能是好的吧。
吳俞萱在〈土耳其的最後一夜〉,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國,在我離開台灣一年多以後,突然間變得響亮。當我走了許多國家,聽著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德文、保加利亞文、土耳其文,當我穿越我的語言帶著這一份愛坐在陽台上去觸摸這樣的夜色──我的國家給我的愛,似乎就是讓我忘了我是一個有國家的人──愛不是把我留下,是不怕我走遠。」
我深深理解,此刻我能坐在這裡,免於恐懼的說話、寫字、旅行、讀書、移動,都是奠基於,我所來自的國家,沒有屈服。
此刻,雖然還沒有找到足夠堅實的理由,我得繼續旅行,我決定我要繼續旅行。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做Lian,我來自臺灣。
Lian,24/05/25 17:44,胡志明市,臨陽台的桌前,十二人房,旁邊有另一個用電腦看影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