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第六節）

新年臨近，喬府又要熱鬧了。

年貨都已經備好，祭祀用的福禮也早早地供了起來，像喬府這樣的人家是少不了操辦大宴的。

小威坐在房裏，端看近日的賬目，看累了，便擱下去撩撥新插的芍藥。廣州的新年是沒有寒氣的，所以一年到頭總是花團錦簇的樣子。

“玉兒，把我那件黑氂大衣拿來。”

“是，奶奶。”

玉兒是他新挑的丫頭，十五歲，做事還算利索，劉媽畢竟老了。就讓他歇著吧。這一回，該做一個了結了。

“奶奶，您的大衣。”

小威看著裝在匣子裏油亮的羽毛，淡淡的說：“把它拿去典當行典當了，這裏不需要它，看能值幾個價錢。”

“······是”

蘭兒死後，小威就變了個人，他已經不是小威了。他是月鳳。喬家的二奶奶。

老太太的兒子都回來了，不論親生的還是姨娘養的，都在這幾天請了安，他計算著二爺也差不多了。明明只是相隔幾十里地，卻不怎麽常見面，派出去的人都説廠裏忙；他也不是沒想過親自去，可是，總覺得唐突，也近乎於抛頭露面，怕被說閑話。從前是遠渡重洋，如今是近水樓臺，不管如何，他總要見他的

一眨眼，除夕到了。

山下的人家都放了炮仗，焰火孤零零的在黑夜裏綻放，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點酒，有些醉醺醺的。

四太太被丫鬟領著要去出恭，走到一個陰暗的地方，就瞧見一個人影在假山後面晃，定眼一看，是喬二爺。

這四太太是個好事的人，既然見到二爺神神秘秘的，索性來了精神，跟在他後面。過了一會兒，只見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悄悄地跟二爺會了面，二爺拉了拉他的手，嘴裏説著什麽賣身契的話，聽不真切。兩人聊了有一會子，臨了，二爺將腰間的一枚玉佩遞了那個人。

四太太像是發現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他一個轉道，就直奔小威屋裏去了。

“二奶奶，二奶奶，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他一進門，就故作驚詫的對小威說。

”呵，究竟什麽風把四奶奶吹來了。玉兒，上茶。“

四奶奶瞥了個眼色，小威立馬說，“玉兒，你先下去。” 等旁人走了後，才開口説道：“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頭一直暈暈的，也不知是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才這樣······”

小威一聽就不是什麽好事，也曉得四太太的脾性，就笑著打斷他：”既然是不該看見的，就不要説，免得四奶奶你頭疼。“

”要是別人家，我當然是一句不説的；但這事，是有關二爺的······“他停下來，將聲音壓得非常細，”你家二爺，怕是養了人了，還不是個女人。“

四太太仔細瞧二奶奶的反應，好像並沒什麽異常，心裏十分疑惑。他告著頭痛，索然無味的出去了。小威看他出去，叫了玉兒把那雙皮鞋拿出來，接著，就沒怎麽説話了。整間屋子裏一片沉寂，門簾外，午夜鐘聲響起，預定的烟花準時亮相，一陣乒乒乓乓的碎裂聲。忽明忽暗。

”二爺回來了。“

這次，他沒有起身。

”咦？這雙鞋怎麽在你這。“李明欣喜的看著那雙鞋，繼而問道，”二奶奶，身體可好？“

”二爺來了就更衣吧。“他并不回答他的問題。

”啊，突然想起來我有一些東西還沒處理完，就先······“

”二爺！我都知道了。坐下吧。“

李明本想轉身就走，聽了這句話，一下子漲紅了臉，他坐下來，說，“你跟蹤我！”

小威笑了笑，隨即嚴肅了起來，“我可沒有跟蹤你，是有人告訴我，我才知道的。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這件事跟你無關。”

“無關？你是覺得我們能回去是嗎，毫髮無傷？”李明不吭聲，他知道他在想春華。“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們都清楚，這樣的人家發生這樣的事，後果如何呢？你沒有事，那他呢？”

“四太太已經知道了，眼下，只能先避避風頭。”

“我明白。我現在就走。”

“走？往哪裏走？！天涯海角你能去哪？“

”那你説，怎麽辦。老太太那邊······“

”把他帶過來。今晚我準備一輛汽車，送你們到港口，有艘去英國的貨輪今夜凌晨兩點出發，船票玉兒去拿了。明白嗎？“

”你早就這麽想做了，是吧。“李明吃了一驚，站了起來

”如今這時辰，顧不了那麽多了。“

昏暗的電燈紅彤彤的將屋子裏每個物件罩上一層陰影，嗚嗚的叫著，著實讓人發慌。有望跪在地上，二爺陪著有望，也跪著。

小威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握著兩張船票。

小威看著這兩個人，心裏不知什麽滋味，然而這整件事本就因他所起，他這麽做是爲了贖罪。只是，從見到李明的那刻起，他的心就飛走了。這段沒有結果的一廂情願，該結束了。

”這雙鞋，是二爺送的。你收著吧，“有望看著旁邊的包袱，説了聲”謝謝二奶奶“

又是一聲磕頭，咚地下去。

”二爺，這是船票，你們······ 一路順風。“

”小威，我對不住你。“

小威深深的倒吸一口氣，只説了聲，

”去吧。“

李明將有望扶了起來，拿走了船票，還有那雙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