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没有蝙蝠侠的哥谭镇

枯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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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现实世界活着,心中没有了童话,自己做自己的蝙蝠侠...

第一天( 6 月 3 日)

你覺得什麼是「家」?你的家鄉是怎樣的呢?

這個地方是家族的發源地、你長大的地方、父母所在地,還是你自己選擇的居所?和我們談談你心中的「家」是什麼以及它的面貌吧。

今天是七日书的第一天,上午刚完成最终答辩,过几天交终稿,十一年的校园学生生活即将告一段落,同时收获了一个Doctor的头衔。

回想起来,从十八岁上大学开始,我就没有在自己的家乡待过超过一个月(有个例外,2020年上半年疫情初期在家里被动待了几个月)。这十一年,在杭州四年,在香港七年,我回宿舍不会说成“回家”,现在自己一个人租房住,和父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还会问有没有“回宿舍”。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在我的心里,“家”和“家乡”是不能分割的事物。

尽管此时搭配上一些乡愁的味道更合适,但我必须真诚地说,即使加上乡愁的滤镜,我的家乡在我的心中并不美好。

我出生在河北唐山,并在这里度过人生的前十八年。这是一座以重工业和1976年地震闻名的城市,但是这两年遇到陌生人介绍起来,对方无一例外的反应都是:“打人的城市”。

耳光乐队在2023年的《红孩儿十八赢》里面有一句歌词将这个事件化用其中,

 “不能把唐山说成像哥谭镇一样啊,毕竟那哥谭镇里,还有个蝙蝠侠。”

在大众的眼里,我的家乡成了罪恶的城市,“黑社会”横行的地方,最近铁拳砸到了这里,捶倒了几个贪官,更有一种遍地腐败的观感。

在我的经历与观察里,我生活环境中的犯罪率并未明显更高。我记忆里也就有三件事是与暴力和犯罪相关的。

第一件事是小时候在闹事区围观了一场出租车抢劫案,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瘦高个的年轻人在一辆出租车里翻找钱财,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应该是司机的中年微胖男人,头上流着鲜血,已经失去知觉。围观群众的目光,后来在鲁迅笔下的日俄战争纪录片里重新遇到过,在《小武》里面最后观望小武被拷在马路边的人群里也出现过。

第二件事是我父亲有一次在公交车上被偷的经历。这条线路有很有一个很有名的小偷作案团伙,很多人甚至知道他们的长相。我父亲那天兜里装着刚取出来的一些钱,是给我奶奶治病的钱,他看到了在某一站下车的人中有一个是小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钱不见了,于是立刻冲上前去拉住了小偷。小偷当然没有立刻承认,我父亲对他说:“这是给我妈治病的钱,你交出来,今天我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不报警。”最后小偷交出了钱,和平解决。这是我记忆中平凡的父亲最不平凡的一次出手。家里长辈评价说:当时车上人多,要是在荒郊野外可能就被打了。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我家楼下。一个阿姨讲述,她晚上回家到楼道门口时,后面出现了一个“打劫”的年轻人,用刀抵住了她背后。她顺从地交出钱包,没受到别的伤害实属万幸。她讲着这段遭遇的时候,旁边一个大爷骂了句脏话谴责假想中的打劫者。

这些事情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再早一些的八九十年代也许环境更为恶劣吧。我父母深受这个环境的影响,我现在出门远行他们总是非常担心,他们总觉得每一个城市的“小偷”都很猖獗,也不能想象丰富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

好吧,我的家乡在我的笔下似乎确实成了一个罪恶之都的模样。既然写到了这里,就继续书写一些阴暗的东西,美好的事物也有,留在后面几篇慢慢写。

作为一个小孩子,真正的犯罪是遥远的事情。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家乡最明显的不美好是环境非常差。作为一个工业城市,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总是有一些颗粒,沙尘暴严重的时候,感觉世界都变了颜色。哪有什么干净的河流,我去杭州之后才知道,“湖面像镜子一样映出桥的倒影”是怎样一种景观。

唐山这座城市的起点是一八七八年的开平矿务局,因煤矿而兴起,是工业文明最早在中国扎根的地方,有着根深蒂固的污染也并不奇怪。从前我家里住城郊农村平房,每年冬天都要准备煤炭,烧炉子过冬,室内架着烟筒将煤烟从窗户通向室外。我家西边就是一条铁路线,从唐山运煤到北方,终点大概是某处铁厂。火车的速度非常慢,孩子们甚至可以跳上车皮来一次短途旅行。非常慢的速度和非常重要的资源,催生了一种特殊的盗窃:从火车上扒拉下来煤炭收归己有。他们的设备很齐全:长杆子带钩,可以把煤炭打下来,还有安全帽做防护。

这些年为了改善环境治理空气污染,家乡开始了整治工程,一刀切,冬天不许烧炉子。想象现在家乡农村的冬天,很难熬。

或许是工业化的后果,很多社会问题在我身边也过早地暴露出来。

我小时候有一个玩伴,姓贾,他父母离异了,父亲再婚,他父亲据说有骈指,被人唤作“贾六指儿”。他们家开了一间废品收购站,但家境并不算特别差,我也去他家里玩过。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很多和他玩耍的具体回忆,只记得他的笑很憨厚,鼻涕总是擦不干净。

我最后一次见他应该是初中的某一年,他和我上了同一所学校,放学骑自行车回家,在十字路口打了一声招呼,我还记得他在车子上回头望向我的那个画面。

高中的时候,我听家人说,他自杀了。

据说他之前一直有抑郁症,被发现过尝试吞服安眠药自杀未遂。他是卧轨自杀,地点是那条运煤铁路沿线的某处。

我离开了家乡,我的这位玩伴也用他的方式离开了家乡。

我在现实世界活着,心中没有了童话,自己做自己的蝙蝠侠,我希望他去的那个世界也别太糟糕,至少是个有蝙蝠侠的哥谭镇。


《小武》电影剧照,虽然我不是山西人,但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也让我想起家乡。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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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北不合格的造论文手艺人。 跑步爱好者。 涉猎人文与社会科学各种文字的翻书匠,也算是研究者。 写作计划:生活杂感,读书笔记,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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