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經濟成功的政府,能說了算嗎—— 土耳其觀察
[上]
【一】
伊斯坦布爾市中心廣場,一棟十三層樓,朝向街道的兩側,整個都刷成埃爾多安的臉:一張含笑,一張堅毅。頭頂一串數字:2023、2053、2071。
納吉和我一起仰望:2023年,土耳其共和國建立一百年;2053年,奧斯曼(港譯鄂圖曼)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定都伊斯坦布爾600年;2071年之前一千年,被蒙古人趕出中亞的土耳其人,重回故地安納托利亞。
數字左邊寫着:「HEDEF(目標)」。在伊斯坦布爾經營旅行社的納吉解讀,埃爾多安會在這些歷史時刻「與土耳其同在」。我吃了一驚,長謀遠慮對於當代民主政治是個稀缺。2014年埃爾多安60 歲,2023年他將69歲,可是2053?2071?
答案也許並不重要。這些年份把埃爾多安與土耳其人純正光榮的歷史串聯在一起,還將未來打上自己的烙印。數字和面孔上方,土耳其語寫着「民族意願、民族力量」。
2003年以來,埃爾多安一直以總理身份主導這個國家。眼看不能再次參選,他改變遊戲規則,倡導全民直選總統。過去十多年,選舉一直是埃爾多安和他領導下正義發展黨的專長,不論是議會換屆,還是某個議題的公投,總能獲得大多數支持。我離開土耳其之後半個月,埃爾多安果然贏得52%選票。土耳其總統是象徵性質,他的下一步眾人皆知,就是推動總統制,賦實權於虛位,繼續執掌國家最高權力。
大樓第十三層,單詞「民族」背後的窗戶支開了,裏面的人大概想透透氣,見見陽光。
「埃爾多安的ego(自我)很大,」 納吉說。記得2010年第一次見面時,他滿心擁護這位領導人。就在同一個廣場上,背向國父凱末爾建國群雕,納吉愉快地告訴我,最近幾個月阿拉伯遊客猛增100多萬,土耳其旅遊行業協會說那是埃爾多安叫板以色列的結果。今年再見,他竟轉了調:「我不喜歡埃爾多安了,他的權力太大,這次我不打算投票給他……」
「可你的生意還很好啊,不是托埃爾多安的福?」
納吉學過中文,但平時用英語交流更順暢,這時拍拍胸口,突然換了中文對我說:「這是心的事情,跟生意沒關係。」
順着埃爾多安畫像的眼睛,望過對面,百米開外就是蓋齊公園——埃爾多安完美執政履歷上的一塊瘡疤。2013年五月末那裏爆發抗議,蔓延近百座城市。警方強壓之下,蓋齊集會幾個月後散去,但各地抗爭此起彼伏。
公園在廣場邊隆起來的一塊小高地上。沒有圍牆,青草斜坡連通廣場,三三兩兩坐着人。曾經熱愛埃爾多安的納吉,去年抗議期間也來過蓋齊,挨過催淚彈。他的辦公室就在附近,很自然走過去「看熱鬧」。這會兒他卻不肯陪我過去:「你自己去吧,那裏太多警察了。」
塔克西姆廣場和延伸出去的獨立大街,構成伊斯坦布爾最繁忙的商業區。遊人如織,晝夜沸騰。蓋齊公園,如同喧鬧之中一星綠洲。來到才發現,給埃爾多安惹上大麻煩的,竟是一座很小的公園,十分鐘足可以繞個圈。這裏的樹木並不粗大,但足以成蔭。一早有人坐在長椅上,閉目享受微風與晨光。北角是個兒童遊樂場,滑梯、鞦韆,小販挑着粉紅色的棉花糖等待哭鬧的孩子。造成十一人死亡,八千人受傷的抗爭,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僅容一人的警察哨所把着公園南角,看上去很新。「Hello,遊客?」穿白制服的警察大叔站在門口,笑容可掬。「是的,這裏真美。」我掂量着要套多久的辭,才可以把話題引到去年發生的事情——可惜我們能夠溝通的詞彙有限——於是單刀直入,試探反應。「聽說這裏發生過抗議?」警察突然收了臉:「No English(不懂英語)」,眼睛望向別處,身體站得更直。
廣玉蘭樹下坐了兩個穿橙色反光衣的保安,在我走過的時候,友好微笑。我做出伸胳膊的動作,問記不記得「抗議」,他倆齊聲回答:「No English」。
推車賣紅茶的小販,主動跟我打招呼:「一塊錢一杯,歡迎來伊斯坦布爾!」小販的英語聽上去更流利,就算我已經放棄打聽去年的事,也不妨一問。更何況我剛剛成為他的顧客,端着微燙的紅茶正好聊天:「新聞里說,這裏發生過抗議?」小販轉身低頭:「No English.」對面走來一個戴墨鏡的男子,也要了杯茶。我離開茶攤繼續在公園裏轉,他不遠不近同向而行。早晨,開闊的公園裏沒什麼行人,我無法不察覺他正在身後。幾分鐘後,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他也坐在隔壁椅子上,喝茶。
2013年抗議起因,正是埃爾多安政府宣佈拆除這座公園,改建一個購物商場。蓋齊雖小,卻是附近唯一一塊綠地。近些年土耳其政府大興土木,基礎設施發展眼花繚亂。埃爾多安曾經告訴外國記者,自己最驕傲的政績,就是「把81個省全部變成建築工地」。城市舊貌換新顏,卻也叫居住其中的人漸感不安。5月28日,推土機開到,50名環保人士到蓋齊公園靜坐阻擋,附近科技大學學生加入,抗議隊伍如水面上的漣漪迅速擴大,封鎖廣場周圍十一條街道。抗議者的訴求很快超出環保,對埃爾多安執政的各種不滿一齊迸發。
蓋齊公園和塔克西姆廣場周圍,國際酒店林立,四方遊客往來,示威無疑傷了埃爾多安的臉面。政府反應激烈,第一天就動用水槍催淚瓦斯,毫不猶豫稱示威者為「恐怖分子」、「猶太間諜」。
一輪又一輪抗爭之後,公園竟保住了,綠樹還在。喝完茶,我看了一眼墨鏡男,起身離開。經過兒童樂園時,身後有動靜,一回頭,一輛警車緩緩移動,兩側門都拉開,四個防暴警察端着槍,掃視周圍。寬闊的輪胎壓過窄窄的公園小道,靜悄悄遊走。
蓋齊公園還給大眾,但從此禁止集會。密佈的警力提醒人們,「恐怖分子」和「猶太間諜」隨時可能回來。
警車並沒有理會我,轉了幾圈,駛回廣場上的警察局。警局大門正對停車場,五六輛旅遊大巴趴在那裏,一旦出動可以裝下許多人。守門的警察兩隻手都在衝鋒鎗上。
塔克希姆是繁華地段,警戒嚴密確有必要。只是埃爾多安極度自信的眼神中,流露了不必要的威懾。終於明白納吉臨別時說的:「他們仍然害怕。」
【二】
博斯布魯斯海峽,一丸酡日,萬縷金線。
在土耳其旅行,俯仰皆拾史詩般的壯麗。哪怕只是二十分鐘的擺渡——獨立大街走到頭,我剛跳上的這趟市內擺渡,跨越歐亞兩大洲。落日餘暉,水汽裊裊,索菲亞教堂、藍色清真寺、托卡比皇宮,搖曳生姿漸行漸遠。這三棟建築的弧線,囊括了奧斯曼帝國統領亞非拉六百年榮光、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劃分世界、東西文明的交戰與交融。我在腦海中為此情此景尋找音樂,總覺得應該恢宏些,再恢宏些。
對一個平日坐慣渡輪從尖沙咀到中環的人,博斯布魯斯渡輪之旅,猶如河伯遇見北海若。然而,「史詩般壯麗」,也是土耳其人揮之不去的自我催眠。奧斯曼帝國餘暉像一個未盡之夢,每天都在海峽上幽怨出沒。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做了最好的自嘲: 「福樓拜在我出生前102年到訪伊斯坦布爾,他驚嘆『未來一百年,伊斯坦布爾將成為世界的首都……』,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剛好相反,一戰結束、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崩塌之後,世界忘記了伊斯坦布爾的存在。貧窮,破爛,與世隔絕。像我一樣,每個伊斯坦布爾人,都要跟這種『悲情』鬥爭。」
帕慕克出生前54年,1898年梁啓超把中國與土耳其比作「同種」——這個詞過去只用來指中國與日本之間的淵源——《俄土戰爭》中譯本序言中,他寫道,奧斯曼與中國是歐洲人眼中,並存的兩個「亞洲病夫」。同年五月,康有為上書光緒皇帝《進呈突厥削弱記》:「橫覽萬國,與中國至近形似,比擬同類,鑑戒最切者莫如突厥(奧斯曼帝國)」 ,一口氣列舉奧斯曼帝國愚昧落後十六處「與我國同」。康有為一邊哭泣(「旁皇淚下」),一邊激昂宣稱,大清如果不想陪奧斯曼等死,唯有「且決立憲」。一個月後,戊戌變法到來。
當時的奧斯曼,屬國紛紛獨立,歐洲列強環伺。一群不想陪帝國等死的軍校學生兵變,征戰幾回終於推翻封建王朝。1908年,27歲的軍官穆斯塔法·凱末爾支持起義,但還沒有領銜變革。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的身份類似軍閥,出兵抵禦協約國進攻,保全土耳其核心疆土和主權,最終建立共和國。土耳其人期待的,與衰亡悲情抗爭的英雄出現了。
開國元首凱末爾,帶領新生共和國一路向西。在他看來,奧斯曼帝國所有的不幸歸咎於它的「東方性」。他不滿足於「西學為用,中學為體」那種實用主義變革,而是行霹靂手段,從裏到外全盤西化。宗教學堂關了,伊斯蘭法廢了,阿拉伯文版《古蘭經》只能藏在地板隔層,盯上釘子,沒人的時候再起出來讀。男子必須西服禮帽,婦女不准戴頭巾,政教分離成為土耳其立國之本,守舊者治罪。
環顧東方世界,變革最徹底當屬土耳其。凱末爾甚至廢除沿用千年的阿拉伯字符,土耳其語拍拍翅膀,破繭而成拉丁文(相當於中國摒棄漢字,只保留拼音)。他不要梁啓超眼中「亞洲的土耳其」,要做歐洲的新成員。
凱末爾廢神運動的一個結果,是自己成了新的神。土耳其人世世代代感激他從奧斯曼帝國灰燼裡,拯救出一脈餘存的民族尊嚴。直到今天,土耳其每一處營業場所必須懸掛他的照片,否則不許開張。「因凱末爾之名」,成了後繼政府的合法性來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土耳其三次軍事政變,都打着「重回凱末爾之路」的名義,博取民眾擁護。
這就是為什麼,2010年我第一次來到土耳其,看到執政黨正義發展黨辦公室,還有街道上,埃爾多安的畫像與凱末爾並肩懸掛,驚愕不已。埃爾多安從未掩飾自己對宗教的熱忱。他曾經因為公開吟誦宗教詩句,被忠於凱末爾主義的軍人抓進監獄。他的對外政策也更傾向中東,而不是歐美,怎麼可能同凱末爾並列?
埃爾多安並不是第一個試圖在凱末爾的背影里改道向東的。凱末爾去世之後,土耳其出現過阿德南·曼德列斯、圖爾古特·厄扎爾等傾向伊斯蘭價值觀的領導人。曼德列斯被將軍們吊死,厄扎爾懷疑被投毒,案情至今不明。聰明如埃爾多安,儘管他的主張跟凱末爾南轅北轍,但「國父高懸」是他推行政策的一張護身符。
正義發展黨女議員艾迪布·瑟增告訴我:「說我們要背叛凱末爾是個笑話。」她自己不包頭巾,西方留學歸來,以此說明這個黨派雖然有點保守,但絕不是塔利班,遠比馬來西亞更開放。那是2010年,埃爾多安政府正推行修改憲法的公投,在一系列保護老人、男女平等的條款之中,挾帶廢除兵變、婦女有權戴頭巾等實質更改。埃爾多安可沒把軍方勢力當「笑話」,公投之前突然抓捕兩百多名軍官。近一百年來,土耳其文職政府第一次收回兵權。
凱末爾像不僅用來護身,埃爾多安還有無法明言的雄心,常常被外國媒體道破:「第二國父」。以這個謎底倒推,凱末爾像、2023、2053、2071,都是同一組密碼。
今年再來伊斯坦布爾,我沒見到並肩懸掛的埃爾多安和凱末爾。塔克西姆廣場上,十三層樓高的埃爾多安注視下,國父雕塑矮了下去。他不再需要別人做護身符了,2002年以來正義發展黨在所有選舉中立於不敗,選票箱不是最無可爭辯的合法性來源嗎?軍隊、法院、媒體,都在他「合法的權力」下低頭,不需要擔憂什麼了——除了蓋齊公園那些手無寸鐵、不知所謂的人。
然而,這麼多年來,正義發展黨的常勝戰績,是不是也說明,大部分土耳其人並不反感埃爾多安的雄心?相反,是時候歡迎新國父了。
埃爾多安領導下的土耳其,與凱末爾當年一心脫貧的心境迥然不同。阿德南·曼德列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貫徹工業化、城鎮化,土耳其經濟起飛。八十年代,圖爾古特·厄扎爾改革國有企業,奠定今日土耳其自由市場經濟基調。在他突然離世之後,國家陷入十年困頓,過多倚重外資鬧出2001年債務危機。在西方工作多年的經濟學家凱末爾·德爾維什臨危受命,開出改革藥方,籌得緊急貸款。一年半後,德爾維什使命完成卸職。正義發展黨,像他們的名字一樣,以清廉公正、經濟建設為口號,幸運地在2002年接棒執政。德爾維什的改革藥方,在2005年全面見效,外資銀行回歸,土耳其經濟開始前所未有的發展。
接下來,埃爾多安執政十餘年間,數百萬人脫貧。他上台的時候,土耳其人均GDP3500美金,2013年15300美金,增長五倍。土耳其近年 GDP總量排名全球第十五至十七位,埃爾多安在美國講演時,稱他管理着「全球十大經濟體之一」。
走在伊斯坦布爾高檔商業區,很容易讓人忘記,這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阿拉伯遊客驚嘆土耳其的安康,拿不到歐美簽證的伊朗人,把這個鄰國當作放縱之地。我住的酒店裏幾乎全是伊朗遊客。吃早飯的時候,一對青年男女坐在對面,女友着低胸緊身衣。他們來伊斯坦布爾專程看一場美國搖滾樂隊演出。我沒聽過這個樂隊的名字,他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2008年金融危機蔓延全球,土耳其安然度過,實現近9%的經濟增長,與中國同速。這個事實給了土耳其人空前信心。2010年我在伊斯坦布爾街頭採訪時,說到加入歐盟路漫漫,不止一個受訪者反問:「那個鬧危機的歐盟?他們加入我們還差不多!」
歷史悲情,或許如縷難絕,但今日土耳其人,因錢包鼓脹湧起一股豪情。
初到伊斯坦布爾,我眼見的第一道風景,是國旗遍地。幾乎每條街道,每一個陽台,各種尺寸、新舊不一的國旗四季飄紅。在城裏任何一處站定,視線內一定出現布的、紙的或鮮花拼成的星月旗。旗幟不是政府發的,大多是人們自己掏錢買的。
很多人向我提起總理的英勇事跡。他在政要巨商雲集的瑞士達沃斯年會上,與以色列總統一言不合,拂袖而去,像個驕傲的牧羊人。回國後,受到英雄般的歡迎,紅旗鋪滿機場。一艘土耳其救援船在加沙附近與以色列士兵衝突,九名土耳其人死亡,阿拉伯世界一片崇拜。我採訪過當時在船上的奧薩曼·阿帕特雷,他承認自己所屬人道救援組織IHH,出發前告知了土耳其政府,也預見到會遭到以軍阻攔。就是在那幾年,埃爾多安「向東轉」的姿態為土耳其帶來更多阿拉伯遊客,打開更多中東市場。
埃爾多安顯然看到遍地紅旗裡的信號,足夠點燃一團民族主義火焰。
叫板以色列,他的個人威信高漲。這位硬漢還對國旗展現過柔情:G20元首合影時,他從地上撿起標明站立位置的小小新月旗,對着鏡頭仔細摺疊,放進上衣口袋。 2009年之後連續三年,正義發展黨在地方選舉、修憲公投和議會選舉中屢戰屢勝。
以土耳其標準來說,埃爾多安相貌端正,算不上十分出眾,但人們讚賞他的「領袖氣質」。四年前,納吉告訴我,前任總理比倫特·埃傑維特見到美國總統「像犯錯的小學生」,而土耳其媒體管埃爾多安叫「那個高大的男人」。納吉的這種振奮,我是熟悉而有戒心的,但儘量不在他面前流露。納吉四十來歲,是個熱情爽快的人,當時幫了我和同事很多忙。這次重逢,我由衷高興,卻沒想到他似乎保持距離。
納吉的前妻是中國人。分手原因,他說對方不肯生孩子。「我們結婚都十年了,她還是說要先『奮鬥』,晚點再安定下來。」最近他在家族逼婚壓力下,跟一名本地女孩成親。而他自己也認可,不能再找「奮鬥不息」的中國人。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接待一名來自中國的女性朋友,也許會惹土耳其妻子不高興。不過,納吉的新婚妻子也在學中文,將來好幫他一起在北京開辦事處。「我的生意總有辦法做。」納吉一再說自己沒有受埃爾多安的氣,只是看不慣他為所欲為。納吉家附近一間私校突然被關,傳言跟埃爾多安的政敵有關。「那家學校的學生剛拿了國際數學比賽第一名,說關就關了。」
渡輪徐徐。我搭的不是兩小時遊客航線,而是本地短途擺渡,上層站人,下層載車。韓國通用、日本豐田很常見,不乏奔馳寶馬。納吉提醒過我留意土耳其人富起來的標誌:「十年前,土耳其人在歐洲街頭羨慕到處是私家車,現在我們的車比他們的好。」與渡輪航線平行,海底列車剛剛開通。埃爾多安還承諾再建一座跨海大橋。
眼前的土耳其繁榮穩定,比地區絕大部分國家更開放,甚至在「西方的中東代理人」面前硬氣,還有什麼可抱怨呢? 2013年蓋齊公園抗議,如冷水潑面,任誰都意外。國際媒體立刻轉向,言之灼灼,全國抗議也許無法推翻埃爾多安的統治,但註定毀掉他的「總統夢」。對不起,他又贏了。
海鷗鳴叫不斷,落日、史詩、紅旗,還在我腦海中盤旋,渡輪已把歐洲留在身後,輕抵亞洲。
【三】
艾明在碼頭等我。這個白皮膚綠眼珠的年輕人,混合伊拉克、敘利亞、車臣多重血統。地理位置決定了土耳其民族複雜多樣。一個奧地利朋友介紹我認識艾明,說他去了蓋齊公園抗議,或許是我要找的人。我們原本約在一個小餐館見面,可艾明的媽媽說,正好是齋月,你為什麼不帶人家到家裏吃開齋飯呢。
一棟五層高的居民樓,艾明和父母、妹妹住三樓一間公寓,外婆跟還是單身的舅舅住二樓。現代生活拆散了大家庭,但是有能力的穆斯林還是習慣把全家人安排在一棟樓里。
隔博斯布魯斯海峽相望,伊斯坦布爾歐洲區更加富裕,亞洲區這幾年也熱鬧起來,房價跟着飛漲。艾明家陽台望下去,是一條商業街,咖啡館餐館,霓虹燈五光十色。來的路上,我還看見附近一塊地用廣告畫圍起來,畫面上是一個新的商務中心。
「這裏買樓一定很貴吧?」我問。艾明卻說:「十五年前爸爸買的,只能說買對了。」眼見樓下街寬了,燈亮了,十五年來,自己的生活卻沒有太多改善。
這套公寓有四個房間,二十出頭的艾明兄妹各有獨立空間,外加客廳和寬大的陽台。「伊斯坦布爾公寓通常只有兩到三個房間,」妹妹博拉薩的說明,加重了我的艷羨之情。這家有兩部小汽車。「其中一輛是我爸爸公司的,」艾明提高嗓門,似乎有必要說明,家裏買不起兩部車。我一再追問,國家經濟大好對他家的影響,兄妹倆連連搖頭,仿佛承認了分享其中好處,是件羞恥的事情。「應該這麼說,我們的收入提高了,消費也增加了,整體上沒覺得家庭變得更富有。」爸爸打圓場。家裏的裝修確實樸素,毫無炫目新穎之處。客廳電視機旁裱起來的書法「安拉」(真主)很顯眼。我進門的時候,爸爸正在客廳角落跪地禮拜。
艾明的阿姨姨夫,帶着三個兒子,從土耳其東部尚勒烏爾法來小住。那裏靠近敘利亞,「夏天太熱了」。十歲的表弟騎着玩具自行車轉圈,體恤上印着New York,時不時沖我表演幾句英文。外婆正製作傳統食品:cigkofte。這種小吃的歷史據說追溯到先知亞伯拉罕時代。切得極碎的洋蔥、辣椒、香料、西紅柿、薄荷葉,混上完全沒有肥肉的牛肉末。外婆用杵搗了一個小時才告成。
好客的氣氛一下子讓我放鬆下來。我已經獨自旅行了十多天,突然被一個盛情滿溢的大家庭收留,真想好好吃頓飯,不用討論什麼抗議或是選舉。
「開飯啦!」表弟喊了一嗓子。開齋宣禮聲隱約傳來,並不像我在中東聽慣的那樣響徹全城。伊斯坦布爾的齋月跟平時沒太大分別,白天餐館照開,只是晚上的家庭聚會更隆重。
陽台上支起長桌。一家人按男女分了兩頭。我被安排在分界線上——艾明和妹妹兩位翻譯中間,爸爸對面。男人們負責跟外人聊天,女人們保持我的餐盤不空。cigkofte裹進生菜葉子,或者塗在大餅上,微辣噴香。主菜是節瓜燉牛肉。每道菜上來,女人們都等着我送進嘴之後的反應。我不斷衝着外婆和媽媽的方向打手勢表示「好吃」。
話題很快轉到我的來意。我擔心打攪吃飯氣氛,沒想到艾明一家根本不介意,不斷大聲提到「埃爾多安」、「蓋齊公園」,也不擔心鄰居會聽見。
妹妹博拉薩提起這位大人物氣得發抖,「罪行」罄竹難書:規勸女人至少要生三個孩子,不要墮胎,不要因為上學而推遲結婚,不准男女生混住宿舍,不准公開接吻,叫一名足球運動員洗掉紋身,還規定土耳其人應該吃全麥麵包而不是白麵包。有段時間還關了博拉薩常常泡在上面的Twitter和YouTube,說社交媒體傳播謠言。「他像個黑社會老大,」博拉薩總結。土耳其本地媒體受審查,互聯網卻不封,年輕人一般在國際平台上溝通。
「午夜十二點以後不准賣酒,」艾明補充,他說自己並不嗜酒,但是政府「憑什麼樣樣都管」。我們的餐桌上沒有酒。對待酒精的態度,常可一窺穆斯林國家的世俗化程度。
外婆從老花鏡背後看着,一攤手說了句什麼。艾明指指外婆:「她是埃爾多安的超級粉絲。她說,埃爾多安蓋了大樓,修了地鐵,幹了很多好事。」跟外婆列舉的「好事」相比,艾明和妹妹提到的似乎都是些「小事」,但他們的憤怒顯然比外婆的滿意來得具體,來得猛烈。
艾明一邊飛速翻譯,一邊跟外婆急促爭論,「她根本不願知道真相。」網上流傳着埃爾多安的貪腐證據:11分鐘的手機竊聽錄音。電話里,埃爾多安焦急通知他的兒子比拉拉,警察正前往幾名部長和商人的家(一一點名)搜查,叫兒子做好準備。錄音後段,比拉拉提到還剩「3000萬歐元現金」沒有轉移走。
錄音的真實性從來沒有獲得證實。埃爾多安反攻,說錄音是合成的。這件事並沒有拿到土耳其法庭裁決。事實上,這位總理隨即撤換一大批警察和法官,還要修改警方辦案程序。他曾經說土耳其經濟成功的基礎在於「反腐」,如今他把一切關於自己以及親信圈子爆出的腐敗醜聞,歸結為「海外勢力作亂」——長期生活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名土耳其裔伊瑪目。費特胡拉·居倫和他帶有神秘性質的組織「Hizmat(服務)」曾經在正義發展黨與軍方的權鬥中助力,在競選中撐場,但這些年對埃爾多安的內政外交不滿,盟友反目。居倫否認自己跟土耳其的事情有任何牽連。但眾所周知,他的組織在警方司法和媒體中很有勢力。
艾明走向蓋齊公園抗議,是被政府的粗暴鎮壓激怒了。埃爾多安對個人生活的種種限制累積了憤懣,武力回應和平示威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懷着怨氣,終要衝冠一怒。
艾明大學畢業時打定主意,不在政府系統工作,「因為沒有『關係』,」他說,在國家部委或國營企業找份好工作,首先要在複雜的資格考試中獲得高分。但他認識一些「不知道怎麼可能考及格」的同齡人,捧到金飯碗。「『背景』比能力更重要,進去之後也要憑關係上去。」所以他選擇留在民營企業——爸爸工作的醫藥公司。
「國家富裕了,但錢都到了執政黨口袋裏。」艾明抱怨正義發展黨的「關係網」把持經濟利益。眼下他打算跟幾個朋友創業,做電信數據服務,儘管這跟他的化工專業不搭界。土耳其電信被國營資本和大財團壟斷,我小心翼翼問艾明,涉足這個領域是不是得「認識什麼人」?他難為情地笑了:「哈哈,當然。」他的「關係」來自反對黨。我也笑了,人們跟「關係」的關係常常很複雜。
父親一開始反對艾明去公園,拗不過,就跟兒子去了。他給我看手機拍攝的視頻。
時間是2013年6月9日。與警方的第一輪衝突過後,抗議者鐵了心不走,警察退到外圍對峙,現場出現幾周平靜期,蓋齊成了自由表達的樂園。
視頻中一片紅旗海洋。公園裏擠滿了人,但沒人發表宣言。時不時響起掌聲,歡迎新人和新的團體加入。抗議者沒有特定的「主義」,人們扛着國旗出來,表達對未來的擔憂。埃爾多安的紅旗是躍動的民族主義火焰,蓋齊公園紅旗則是一片丹心。
我在埃及也見過這樣的情景。運動一開始,並沒有領袖,個體站出來表達非常具體的不滿。土耳其專業舞蹈演員埃德姆·京迪茲的「靜默抗議」最能表現這個特點。他突然出現在塔克西姆廣場,不言不語一動不動站了六小時。一開始人們當是玩笑,明白之後越來越多人站出來,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京迪茲事後對媒體說,他沒打算啟發其他人跟隨,只想代表自己,一個人的訴求。但蓋齊的抗議終究啟發了全國,此後一年間,350萬土耳其人在不同城市走上街頭。
畫面中看不到武器。土耳其官方媒體也沒有說過抗議者有任何武裝。反倒是國際間評論,譴責土耳其警方「過度使用武力」。示威期間,我曾給安卡拉的中國朋友打電話,對方說:「很安全啊,晚飯過後大家敲着鍋碗瓢盆出來,當是散步,然後各回各家。」
艾明的父親蓄小鬍子,深膚色,笑容真誠。他在一家製藥廠工作了三十多年,當上地區經理。跟艾明的母親是尚勒烏爾法同鄉,後來到伊斯坦布爾上大學,在這個經濟中心紮下根來。今天他仍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兩個孩子都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念書。關於埃爾多安,他最擔心他的權力不正當擴張。醫藥公司分明是民營,卻也難免壓力,這幾年招聘新人,多考慮錄用親正義發展黨的人士,「這些人得了好處,到頭來又會投票給他。」
父親說話平和。他認為每個家庭成員的看法因記憶而不同。68歲的外婆經歷過土耳其最動盪的時期:上世紀九十年代庫爾德人四處製造恐怖襲擊,二十多年來造成4萬人死亡。七八十年代,土耳其左右兩派政黨爭權,街頭每天發生劫掠、燒殺。自凱末爾的政黨1950年輸掉選舉以來,土耳其一直由不同黨派組成的聯合政府經營,分分合合風波不止,直到正義發展黨拿下議會半數以上席位,一黨包攬政府,才穩定下來。外婆這般年紀的人,自然珍惜這十來年的好日子。
這讓我想起,母親是土耳其人的英國女記者阿勒夫·斯科特寫過一個細節:今天伊斯坦布爾治安很好,但土耳其人對「亂」的恐懼根深蒂固。她看見房東執意把木製百葉窗換成鋁合金的,忍不住笑出來,「好像夏天裹着棉被」。但是只有經歷過動盪的人,才能理解這份恐懼。
父親親見1980年政變,確切來說,是軍隊鎮壓學生反政府行動。傳言數萬名大學生慘死,但這在土耳其仍是個禁忌話題,確切數字不詳。所以當艾明走向蓋齊公園,父親就知道政府不會忌憚動武,跟上去保護兒子,卻終究沒有讓女兒去現場。博拉薩到現在都生爸爸的氣。
艾明和妹妹打記事起,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埃爾多安時代。他們經歷的土耳其,既沒有亂過,也沒有窮過,通過衛星頻道互聯網絡,他們的生活跟歐洲年輕人零距離。艾明幾個月後要去奧地利,跟我的那位朋友週遊。2001年經濟危機只是小插曲,博拉薩說「根本不記得」。她無法感念埃爾多安的好處,只討厭他侵犯「個人自由」——比照歐洲各國,一個政府搞好經濟不是理所應當嗎?「這個老傢伙怎麼不明白,我們是不一樣的人?」如果說埃爾多安開創了富強的土耳其,他卻認不出富強起來的土耳其人。
外婆隔上一段時間,插播一句「埃爾多安是好的」,像交響樂團里定時敲響的三角鈴。她認定埃爾多安「有功」,艾明兄妹反說 「有過」,功過能不能相抵?
舅舅一直在聽我們講話,他用一個流行的笑話回答:夜裏有賊入室,夫妻驚醒。丈夫說要過去抓賊,妻子偷偷一看,賊人雖然撬開櫃子拿錢,但居然順手把桌子擦了:「至少還幫我們做了事,就由他們去吧。」
怕我聽了更加困惑,舅舅說,這個笑話的意思,不是土耳其人容許腐敗,而是批評執政黨的小偷邏輯。他在一家酒店式公寓打雜,強調自己「在英國呆過一年」,本該有更好的發展。埃爾多安政府沒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回國後換了好幾份工作。外婆出聲怪舅舅自己不安分,到現在也結不上婚,這賬不能算到政府頭上。
來自東部農村的姨夫不怎麼說話。他臉龐黝黑透紅,身材微胖,種棉花為生。棉花是尚勒烏爾法最主要的經濟作物。問老家情況怎麼樣,他鼻子裏「哼」出聲。桌上的人笑稱他是全省「最憤怒的人」。
自凱末爾時代,土耳其政府有意修一條水渠,引幼發拉底、底格里斯河水,改善東南安納托利亞地區灌溉,縮小全國貧富差距。但是多年來經費不足、局勢動盪,水渠無法貫通,直到埃爾多安接棒,終告完成。官方網站稱這項耗資320億美元的工程,是「全世界最雄心勃勃的計劃之一」。水渠蜿蜒流經九省,包括尚勒烏爾法,卻偏偏沒有淌過姨夫的棉花地。
像他這樣「被遺漏」的農民不在少數。正義發展黨說水渠「全面提升當地紡織業」,棉花農直罵是「謊言」。尚勒烏爾法宗教氣氛濃郁,又是土耳其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多年來是正義發展黨票倉。姨夫承認這些年當地經濟也有進步,甚至出現了豪華汽車——但親近執政黨的農民更能得到「好處」。「我都見過,我身邊就有。」他又哼了一聲。
姨夫和阿姨每次來伊斯坦布爾都不願四處轉,他們覺得伊斯坦布爾太大太吵,哪裏也不想去。
媽媽端上水果,煮了紅茶分甜點。又拿來披巾問我冷不冷。「她是個母親,」艾明重音放在「母親」上,意思是他的媽媽符合所有關於「母親」的溫暖定義。兄妹倆都像極了媽媽,皮膚白皙,臉龐圓潤。樓下商業街的霓虹燈,在陽台牆上投射各種顏色。夜風漸涼,我們挪進屋裏看電視。
這一家三代女性的裝束反差極大:外婆黑頭巾褐色罩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都包起頭髮。她的外孫女、艾明的妹妹背心牛仔短褲,十分清涼,金色髮絲灑落肩頭。媽媽穿一套湖藍色連衣裙,扎馬尾,出入不包頭。老家來的姐姐,深藍色頭巾,牛仔襯衣袖長松身,深藍色長裙拖地,遮得嚴嚴實實。姐姐並不加入我們的對話,自顧在手機上玩Facebook,忽然笑着給艾明的媽媽看,一個關於婆媳的笑話。
「土耳其家庭就是這樣,什麼都有,什麼都可以共存。」父親聽我問起裝束差異,頗為驕傲地說。
土耳其三十年來的經濟發展,成就了人們對命運的不同選擇。即便是一家人,有的到大城市發展,有的留在農村。整個國家在進步,不同人群的物質差異在縮小,但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的差異並沒有消失,當他們見面時,這種差異就更明顯。
我決定把艾明的阿姨拉進談話中。「您怎麼看蓋齊公園的抗議?」阿姨停下手機,小聲對大家說了句什麼。妹妹翻譯:「她說,你可真會問問題。」我也沒想到,這句話挑起了更大的家庭爭執。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也沒見過,根本就不存在。」阿姨說。
「你難道不看電視嗎?」爸爸突然有些生氣,他的親身參與,對艾明的阿姨來說,竟然沒有發生過,「土耳其官媒不報,CNN土耳其頻道不是24小時直播現場嗎?」
「那都是編的吧,」姨夫說。這句話觸痛了爸爸,一敲沙發扶手,「你沒看怎麼就說是假的呢?」示威期間,土耳其廣電最高委員會關閉了所有播出抗議畫面的媒體。博薩拉小聲告訴我,姨夫住的村里沒什麼人看衛星電視。
媽媽終於加入,正視自己的姐姐:「我去了現場,那就是一群孩子,跟我的孩子一樣,可是我們的政府怎麼對待他們?你覺得我們都是恐怖分子嗎?」
我感到尷尬,趕緊轉移話題,問阿姨是否愛戴埃爾多安。阿姨說,她的看法不必跟從丈夫——從來沒有一屆政府,像埃爾多安那樣關心偏遠地區:給長者發補助金,給嬰兒送免費奶粉,連教科書都免費。
二十年前,她自己準備上大學的時候,政府規定在校園裏不准戴頭巾。公共場合不戴頭巾,對她來說近乎赤裸。在大學與頭巾之間,她選擇了安全感。是埃爾多安廢除了凱末爾以來的頭巾禁令,婦女可以自由選擇。她感慨,要是自己上學的時候就趕上埃爾多安執政,命運早已不同。
「您這次準會投票給他了?」
「以前會,但這次不。」阿姨的回答出人意料。
尚勒烏爾法住着大量庫爾德人。埃爾多安為了在議會通過提案,賦予總統更多權力,着意拉攏有33個席位的庫爾德人黨。阿姨聽到村里傳言,秘密談判正在進行,她擔心埃爾多安會用權力做交易,把尚勒烏爾法劃入庫爾德自治區。「下次你來玩,我家可能就變成庫爾德斯坦了(部分庫爾德人要求建立的國家)。」
選票箱裏博輸贏的政黨,常常抓牢,乃至擴大人群間的差異。本來這種差異有可能縮小——在艾明家裏,所謂「世俗者」並沒有割裂傳統與信仰,外表上的「保守宗教人士」,也不是來自中世紀,土耳其人大多溫和包容——但是政黨往往高舉 「敬神」或者「愛國」大旗分化選民——埃爾多安就號召「培養信仰純潔的下一代」。不過,與此同時,大旗之下,人們也在選票箱裏做出自己的判斷。
「埃爾多安!」土耳其官方電視新聞上,出現了我們一直在談論的人。距離總統選舉投票還有十多天,埃爾多安在議會宣佈,送給索馬礦難死難者家屬每戶兩套住房。
索馬,是埃爾多安失去傳統支持者的又一例證。安納托利亞西部山區,也是正義發展黨多年耕耘的票倉。兩個月前一口礦井坍塌,301人死亡。埃爾多安在保鏢簇擁下去現場,在那樣悲痛的時刻,他竟然說「礦井就是會死人的」。
礦工們憤怒了,有人衝上去抗議,被保鏢按住,埃爾多安的秘書還飛腳踹上去,被記者拍下來。天空電視台自由撰稿人伊西爾·西里尤斯當時在現場。她採訪了那個被踹的礦工。工人說自己沒想衝出去,是後面人群騷動,把他擠了出去。
怒火不僅僅因為埃爾多安一句話。伊西爾告訴我,在政府主導的私有化浪潮中,這家國有煤礦前幾年承包給私人經營。新業主不斷提高產量,但工人工資維持原有低水平。安全帽是五年前的技術,不能給氧,只能過濾塵土。井下甚至沒有避難所。一個礦工指着自己髒兮兮的T恤衫說,他工作了十二年,只有身上的衣服,他在反對派報紙上看到,埃爾多安的兒子有好幾艘遊艇。「我不指望比拉拉到這裏勞動,但至少他們得體會我們的生活。」
總統選舉前,伊西爾再去索馬,發現分給索馬礦工家屬「兩套房子」,只是「安撫情緒」,忘記真正要解決的問題是井下安全。伊西爾告訴我,索馬的家屬對分房很不滿意,因為失去親人的家庭住在同一棟樓里十分尷尬,但政府規定兩套房子只能用來住,不能賣出去。分房之後的事情,執政黨不管了,他們只負責用利益交換選票。後來總統選舉中,埃爾多安在索馬得票沒有超過半數。
蓋齊抗議和索馬礦難是埃爾多安經濟華服下面,露出的兩隻赤腳。公園抗議者要求自由,抱怨分配不公,而那些礦工,根本就覺得自己是經濟大潮淘下來的沙子。沒有人僅僅因為GDP的增長而滿意。埃爾多安在選舉雖然得票52%,但低於預期的70%。
[下]
(一)
回看整個蓋齊抗議,艾明非常失望,除了保住幾棵樹,「什麼都沒有改變」。問到在公園裏呆了多久,他吐吐舌頭,說只去了兩三次,沒有過夜,「我不是英雄」。
公園抗議的主體異常年輕,年齡介於15-30歲之間。艾明讓我想起,另外兩個抗議青年。
一個是四年前陪我去土耳其最東邊卡爾斯的翻譯穆斯塔法。當時他即將大學畢業,無拘無束表達對國家崛起的亢奮。這有時讓我們之間的對話陷入尷尬,因為每次都要顧及「土耳其至大」。他說話行事又有些自負。
在卡爾斯,我們去庫爾德和平民主黨辦公室。穆斯塔法從進門開始,就梗着脖子。土耳其政府為了加入歐盟,改善與庫爾德族關係,允許一些小型黨派存在。但是,大多數土耳其人對他們的暴力襲擊念念難忘。採訪中,和平民主黨發言人滔滔不絕,攻擊政府剛剛展開的和解計劃缺乏誠意——我正暗想,這是害怕政府改善民生,瓦解庫爾德人對他們的擁戴吧——突然,穆斯塔法站起,速記本往地下一扔:「我不翻了!這人是騙子!全是謊話!」衝出房間。他不給反政府的人傳聲。
四年後見面,得知他參加了抗議,我非常驚訝。穆斯塔法長得更壯實了,蓄起絡腮鬍,聲音更低沉。他在網上做進出口貿易,置了房買了車,衣着也更加精緻時尚。工作經歷令他自信十足,舉手投足,表現出他知道自己是少有的聰明人。
「當時我正跟朋友喝酒,看到有人在網上說蓋齊要砍樹,需要人手阻擋,我馬上在街上登高一呼,召集了五千人一起去。」我對他講的數字不敢確定,但可信的事實是,他最反感埃爾多安的就是禁酒令。還有,畢業時同班同學有個正義發展黨的「好爸爸」,免試進入外交部,穆斯塔法中文更流利卻落選。
穆斯塔法自稱共產主義者,一到蓋齊就施展領導才能,研究地形,策劃如何阻擋警察。他上推特發佈圖片,指導其他街區的人設置路障——我不敢確定他的「孤膽英雄」形象,但可信的事實是,抗議者相互不認識,在公共信息平台上溝通。作為無畏的共產主義者,穆斯塔法率先使用了最高程度的暴力——朝警察扔石頭。
「抗議的目標不是內戰,不是搞壞經濟,甚至不是拉倒執政黨,但是理想的社會應該有自由和平等,」穆斯塔法的行動不乏理論指導,再具體一點,他的理想社會,就是「埃爾多安別管那麼多,醫院不用排隊,普及免費教育」。眼前的他,更願意談論個人,而不是國家。
兩個鐘頭之後,我抱歉說還要見一個人,第一個「讀書抗議者」。蓋齊公園展示了和平抗爭的豐富形式,呆站、啞劇還有讀書。穆斯塔法沒什麼興趣,但還是陪我走向跟哈桑的見面地點。
當哈桑走來——他瘦得像一根竹竿,背心垂在身上晃蕩。滿頭小辮,耳釘鼻環,刺青從脖子一路沿伸。我感到穆斯塔法射過來狐疑的眼光。
哈桑對於我還帶來一個人,也有些驚訝。我趕緊向這兩位抗議者解釋,是分頭聊天。哈桑帶我去后街一個咖啡館。不明白為什麼要繞這麼遠,直到他說:「我是同性戀,很多地方不歡迎我,這家是熟客。」怎麼能從外表看出性取向呢?他的打扮已經讓大多數同胞覺得不正經。咖啡廳大麻味縈繞,嗆得我想吐,搬到門外臨街的桌前。
《古蘭經》說同性戀者「確是過分的人」。但穆斯林國家土耳其,對同性戀展現罕見的寬容,每年六七月間默許遊行。如果哈桑出生在周邊鄰國,等待他的命運大多是絞刑。
因為有一線空間,土耳其同性戀群體,遇到抗議都會去展示自己,操練隊伍。哈桑朝警察喊口號累了,坐在樹下休息,包裡正好有一本高爾基的《在人間》。「只想逗逗他們,」他走上去,衝着全副武裝的警察大聲朗讀,很快成為一景。蓋齊抗議發生一個月後,伊斯坦布爾舉行了歷來最大規模的同性戀遊行,十萬人出席,其中很多來自蓋齊公園。抗議者互不相識,未必相互喜歡,但也會做短暫聚合。
艾明、穆斯塔法、哈桑,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點離開了蓋齊:各大反對黨打着旗幟姍姍而來。以個人名義參加抗議的青年,不想被反對黨的政治意圖劫持。最大反對黨、共和人民黨主席來到蓋齊,青年們噓聲相迎。艾明傳統上是共和人民黨的支持者,但在這個時候,他擔心反對黨加入顛倒了抗議目的:「我們並不想推翻政府,只是想問埃爾多安討得尊重。」
即將到來的總統選舉,讓曾經的抗議者更加為難。除了埃爾多安,其他兩名主要候選人一個出自庫爾德黨,另一個是共和人民黨和另外兩黨聯合推選的宗教學者。為了「阻擊」埃爾多安在保守人士中的受歡迎程度,反對黨把伊赫薩諾盧的宗教色彩宣傳得比埃爾多安更加濃重。艾明很不滿意這個候選人,但還是會做無奈之選。穆斯塔法和哈桑拒絕投票。
反對黨同樣為了「贏」,而設計自己的候選人。他們知道宗教保守人士仍然在選民中佔大多數,而不是蓋齊的抗議者。
抗議者不想讓反對黨染指蓋齊公園純潔的訴求,但是選舉臨近,他們又必須附屬某個政黨來表達意見。土耳其共和國建立以來,政黨名目紛繁複雜,但權力本質上還是在凱末爾政黨和宗教保守兩派間輪替。
這是抗議蔓延全球中的普遍規律了:代議制民主框架內,一部分人——姑且稱之為「中產」,經濟地位改善,思想日漸自由——有了訴求,卻很難組織起來實現目標。如果埃爾多安面前擺着這樣的數字,就不會放下身段,給予抗議者「尊重」,反會更加強硬地「說了算」:示威人數佔總人口4%。生活在貧困線下的人口,仍有近17%。宗教保守人士佔全國一半。而那「4%」缺乏政黨領導,甚至互不相識,拿什麼與傳統勢力抗衡,更何況,面對一個經濟成功的政府,怒火尚不足以燎原。
道別艾明一家,我深感不安,外婆可能會反感這個外來者,挑起家庭爭論。沒想到,合影的時候,她一隻手暖暖圈住我後腰,歡迎我下次再來。爸爸說,家裏經常爭論,「才是民主」。
「看來你家裏,外婆是唯一會投票給埃爾多安當總統的人了?」我問艾明。他開「爸爸公司的車」送我回酒店。「不見得,」小伙子狡黠一笑。上次地方選舉時,他身在外地不能投票,外婆替他去了票站,以自己的名義投給反對黨。外婆說,未來不是她的,是外孫的,要聽從他的選擇。
(二)
希臘地產開發商亞尼斯,十年前來到土耳其,第一天就找到了家的感覺。「我們管相同的食物叫不同的名字,還為此打口水仗,當我在這裏吃到熟悉的東西,才明白『管他媽叫什麼呢』——」
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事先告知,亞尼斯捲髮深目,非常帥氣,很容易認出來。而當我們迎面走來,還是他從土耳其人中挑出一個中國人,比我從土耳其人中找出一個希臘人快捷得多。雅尼斯最好的朋友都是土耳其人,順理成章在伊斯坦布爾找了一名土耳其妻子。
希臘跟土耳其隔地中海相望,歷史糾纏不清,人民行事方式也有很多共性,外人評價兩者都是天生商人。亞尼斯覺得土耳其人比希臘人「勤快得多」,是中東穆斯林中少有不把遲到當美德的,歐洲人來這裏做生意沒有隔閡。土耳其勞動力質優價廉,建築隊伍出名,在歐洲很受歡迎。他說俄羅斯80%的工程都由土耳其施工隊包攬。
與此同時,基礎設施建設是埃爾多安政府拉動國內經濟的最重要動力。雅尼斯的德國母公司——他要求不公開名字——在土耳其投資這一行可真是有眼光。我去官方網站一查,這家公司在土耳其興建27個項目,大部分已經完工。2008年全球一片愁雲慘霧,工地紛紛爛尾,他們在土耳其新開四項工程,「最多延遲五六個月,從沒取消」。2009年希臘債務危機爆發,雅尼斯又承接一座大型商場。看看土耳其這些年的發展,回到深陷危機的希臘,「我的媽呀」,他說,太民主的地方不好做生意,外商歡迎埃爾多安這樣能拍板的政府。
我跟雅尼斯在伊斯坦布爾歐洲區Zorlu購物中心見面。這個龐大的建築群匯集寫字樓酒店,世界名牌商店,歐洲美食玲琅光鮮。意大利食品專區整整有三層,我們在裏面舉着電話相互找了半天。商場地下直通地鐵,周圍房產興旺。雅尼斯說,伊斯坦布爾市場「已經飽和」,生意要向二三線城市擴張。我趁機問,這是不是說明蓋齊公園真的沒有必要改建成商場?他低頭喝咖啡:「要看誰在做。」傳言蓋齊那一區的開發承包給了埃爾多安女婿的公司,雅尼斯說全然不知情。「不過,這種事情,不止土耳其有吧?」
作為外國人,雅尼斯抽身旁觀土耳其人對埃爾多安政府的複雜心情。他說自己有個做工程的當地朋友,「我看見他敲着臉盆上街抗議,但這次又打算投票給埃爾多安。」原因是,土耳其人有一句諺語「比賽中途不換馬」。埃爾多安已經帶領土耳其衝出去,誰也不想摔下來。
對於一年多前發生的蓋齊公園抗議,雅尼斯感覺久遠。那不算什麼大事,沒有外商因此撤資。他仍然相信,窮過亂過的國家,需要埃爾多安這樣的人物。
或者說,普京那樣的人物。有人總結普京的管治模式「民族主義+宗教+保守價值觀+權貴資本主義+控制媒體」。普京和埃爾多安都喜歡選票箱,都對走上街頭的反對者嗤之以鼻。普京在敘利亞、烏克蘭局勢中樹立強人形象,國內支持度暴增。美國學者羅伯特·卡普在一篇分析中寫道:「當西方記者嘲笑普京的時候,埃爾多安卻在認真做筆記。」是的,連交替出任總理總統都學會了,埃爾多安已經指定一名心腹總理。也許,埃爾多安不會願意當誰的學生,他對自己的執政成功自有說法。訪問埃及突尼斯利比亞等「後阿拉伯之春」國家時,他在公開講話中給同行們上課:「管好你的人民,管好科技,管好經濟,那你做什麼都行了。」這種經過投票箱的專制,對統治者越來越有吸引力。
雅尼斯在一個商場揭幕式上見過埃爾多安,「很高,很有魅力」,可惜沒說上話。他不擔心埃爾多安政府對「民主選舉」越來越得心應手,但發現他們對於民意,越來越不敏感,以至愚蠢決策。比如在夏天快到的五月末,宣佈剷除蓋齊公園的樹。又如抗議剛起時,埃爾多安不以為然,離開土耳其按計劃訪問非洲,更加激怒了抗議者。
這種「不敏感」,也引來土耳其各地對建設工程的抗議:垃圾處理站、核電廠、煤電站、水壩。政府推進工程很少諮詢民意,公開的信息有時語焉不詳。一次,政府公佈伊斯坦布爾某城區「改建計劃」,兩年後快開工的時候,居民才明白自己的住房將被推倒。「這可真把我嚇到了,」雅尼斯慶幸自己不是那個可憐的開發商,面對怒不可遏的居民。
土耳其經濟也不能永遠高速向前。2011年增長8.8%,2012年迅速滑落到2.2%。埃爾多安暗中支持ISIS,但這個激進組織很快失控,攪得天下大亂,攪丟了土耳其最重要的出口市場——伊拉克。埃爾多安支持宗教色彩濃重的埃及穆斯林兄弟會,跟新任軍人總統鬧僵。等到伊拉克通道封閉,土耳其需要借用埃及與以色列的港口向外運輸,才發現那些風波都是「要還的」。土耳其無法成為中東問題的解決者,因為它本身是中東的一部分。雅尼斯問我有沒有注意到最近土耳其外交「安靜多了」,「希望埃爾多安贏了總統選舉以後,能放鬆些,別搞得大家太緊張。」
埃爾多安的經濟神話,還掩蓋着一個巨大的風險——中等收入陷阱。土耳其人均收入已臨近發達國家,但經濟下一步發展,需要釋放生產力,需要更先進的技術,這些只能來自真正自由的思想環境,來自更多婦女投入生產力,而不是呆在家裏——也就是埃爾多安常常出來管的「小事」。
埃爾多安對「工地」的熱情仍然沒有減退,儘管有人批評他上馬不必要的項目,而一些城市的住房空置率超過一半。在可能的經濟痛楚來臨前,雅尼斯說,真正叫他緊張的,是商人捲入政治鬥爭。他清楚說出,「2013年12月17日」,也就是網上披露埃爾多安與兒子電話錄音的日子。警察突然逮捕47名官員、部長的兒子、建築承包商,搜出千萬現鈔,指控他們行賄、洗錢。埃爾多安迅速反撲,撤換幾百名警察,包括伊斯坦布爾警長。法制缺席,這樣的權鬥,用雅尼斯的話說「驚心動魄」,他只能慶幸自己的老闆沒站錯隊。
雅尼斯的妻子本來要一起見面。她來自土耳其少數派別阿拉維,更加世俗開放。妻子反對埃爾多安,打算投票給同屬少數族裔的庫爾德候選人。可惜她最終無法前來,電話里連聲抱歉,說不然我會聽到「完全不同的評論」,還笑着提醒我「雅尼斯沒有投票權」。
雅尼斯對這樣家庭「內部矛盾」習以為常。他說自己也不喜歡埃爾多安對大眾的鉗制,不想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個不自由的社會。「可是跟卡扎菲、薩達姆比,埃爾多安不是個獨裁者,他沒有踩到我的底線。」
「什麼時候你會覺得踩到底線了呢?」我問。
「直到我的妻子必須戴頭巾,」雅尼斯掐滅了煙頭,「那時候我就搬回希臘住。」
(三)
黃昏的塔克希姆廣場人頭攢動。從蓋齊公園高處一望,廣場中心支起幾十張圓桌,鋪好白色桌布,舞台上有人調試麥克風,似乎馬上有演出。外圍一圈拒馬,印着「貝醫奧盧區政府」字樣,兩頭入口拉起繩子,繩子外擠滿了人。
舞台上的橫幅,我認出兩個單詞「齋月吉祥」,想來圓桌是要上開齋飯。走到人群中,這些人的裝束、面貌跟我這幾天在伊斯坦布爾採訪過的人,甚至街頭所見的人都不一樣,好像突然從城市某個角落聚攏到市中心。婦女們包裹嚴密,很多人穿黑罩袍,表示她們來自極端保守的群體。男子們有的衣衫襤褸。當中還擠着一名敘利亞難民。他一邊驚喜地跟我講阿拉伯語,一邊提防着有人插到他前面去。他不知道誰籌備的開齋飯,看到街上有橫幅廣告就來了。
我向幾個包頭巾的女孩子打聽,知不知道誰辦的齋飯。「AKP,」她們說出正義發展黨的名字,又指指不遠處埃爾多安的巨幅海報。這時我想起來,下午一直給正義發展黨總部打電話,希望過去採訪,通過翻譯對方說忙着安排開齋飯,沒空接待。原來齋飯就在眼前。貝醫奧盧區區長,是埃爾多安的黨內密友。
隔着繩索,我看見兩個衣着光鮮的人指指點點。男的穿米色西服套裝,女的一身白色套裙,挎白色皮包。會不會是正義發展黨的人?守衛見一個外國人比劃着要進去,就放我鑽過繩索。
回頭看,仍然被繩子攔住的人,無不焦急望向圓桌。最前排有老人、少年,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個嬰兒騎在大人脖子上,眼睛也隨人群盯着圓桌。現在,他們眼神忿忿,注視我提前入內。
打扮光鮮的男女,不願說話,把我交給一名粗通英文的侍者。侍者告訴我這裏大概可以容下2000人,齋月里每天都辦免費晚餐。
每張座位前都有一個四方紙盒。他打開盒子叫我看:麵包,蛋糕,果汁。沒有肉。像大一號的廉價航空飛機餐。「你要來一份嗎?」想想外面還在等待的人,我堅決搖頭。
突然,侍者一把拉住我後退,驚喝一聲:「他們來了!」
開齋時間到,繩子鬆開,人群潮水般沖瀉進來。男子甩開大步,爭搶座位。黑袍女性跑不快,其中一個手裏抱着孩子,後邊還跟着一個蹣跚學步的,差點摔倒,幸好被人扶住。
侍者拉我退後,眼前的圓桌瞬間坐滿了人。只消十分鐘,大部分人就吃完了。光鮮男女不見了。舞台上,歌舞表演開始。吃飽的人們露出笑容。
十幾米開外,就是蓋齊公園。如果那裏代表憤怒的中產,我眼前就是飢餓的大多數。十三層樓高的埃爾多安,注視着這一切,微笑而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