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成长轨迹|第三天 - like a doll

寫寫在你的成長歷程中，有一席之地的人。比方說，這個人有參與塑造到你人生的一部分，會在人生不同階段都想起來的，講講你們之間的故事。

我妈何止塑造了我人生的一部分，她塑造了我的全部。

我妈很会做东西。她有一种学建筑的人的骄傲，对空间敏感，对设计执着，对品味严格，对细节挑剔。

我，应该不是她最成功的一件作品，但一定是成本最高的。

她花费了好多好多时间、精力、心力。她塑造了我的形状，从最细微的发梢末端，到最笼统的身体轮廓。她同时具备骄傲、敏感、执着、严格的特质，她是一个艺术家。

念小学的时候，从抽象的时间安排到具象的每日服装，她面面俱到，事无巨细。我要在她指定的时间做她指定的事，穿她买的指定的衣服，出现在她指定的地方。我衣柜里所有衣服都是经过她审核的，每天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上学，也都是她决定的。有一次，我不想穿她准备好的衣服，想穿另一件，她大哭起来，一边发火打我，一边哭——我都不记得是我哭得更大声还是她哭得更大声——打完我之后她一脸疲惫地对我说：“妈妈打你的时候，心比你还痛。听话，别再让妈妈这么痛了。”我第一次知道我应当要学会做一个乖巧的小孩：而且必须是全方位的。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于是我学会了听话和小心。我温婉地对所有人微笑，正确地叫出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的名字。吃席的时候安静地在座位上坐好，不下地乱跑，乖巧地咽下所有我喜欢或不喜欢的食物。几乎只穿连衣裙，少有裤装，裙摆长度恰当地刚好盖住膝盖，脚上是我穿得惯或穿不惯的各式小皮鞋。我妈让我去学声乐，每天练钢琴，每周末上满英语班和奥数班，参加各式各样的所有比赛，奖状贴满家里的墙。我是“别人家的小孩”，我是完美，我是我妈的作品。

念中学的时候，我妈的完美作品、我的完美人生，第一次出现了偏差。坏消息是，我没考上我妈指定的中学，好消息是，我考上了更好的。我妈表情复杂，我辨认不出她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她可能也感到很矛盾：我考上了更好的中学是一件好事，但不仅离她太远，而且还偏离了她的规划，这是一个隐忧。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让我去念那所中学。我开始了寄宿生活，离开了家，也离开了她牢不可破的掌控。我第一次拥有了“零花钱”，来源是我节约下来的伙食费，于是我第一次看了未经我妈许可的书。我看到了太多作为一个作品，不该看的东西。我妈的隐忧应验了，她的作品活了过来，自己给自己添加上了她想不到也管不到的颜色。我对弗兰肯斯坦心有戚戚焉，人造物脱离造物主的掌控，是否是一种必然？

无论如何，新生活让我近乎遗忘，乐在其中。如果不是寒假和暑假，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其实是我妈的作品、我妈的人偶，我妈的执念、失落、不甘、骄傲和希望。我一直以为我妈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书和青春期让我不再这样以为。我妈希望我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必读名著之外什么闲书都不要看，但我既读俄罗斯文学，又看色情电影和BL小说。我还交了一些朋友，没有一个直人，而且都是会被我妈认为“不务正业”“不三不四”的“坏学生”。

我妈察觉到我的失控。但我的个子比她更高了，她不敢打我了。她开始喃喃地念叨：“你小时候多可爱啊。”我对她和她的想法不屑一顾，我的掌上只有山河，胸中只有星辰，脑中只有远方。我只想反抗，逃走，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我如愿以偿地去了我想去的远方，我念大学了。我终于离我妈更远了，选的专业也不是她原本规划的，我的人生也自此彻底脱离了她计划的轨道。但另一种痛苦随之开始。离她几千公里，结束了不断的反抗，我才终于意识到我身上的底色终究是她塑造的。我不愿接受的一个事实是，我妈不是坏人，而且我和她很像：我对艺术的喜爱、对设计的敏感、还有纤细的神经，这难道不是她吗？我陷入了反复的自问：我真的是“我”吗？恐惧随之滋生：我以后会不会变成我妈那样的女人？

我确实跟我妈很像。我开始能够观察和理解我妈的情绪。我想，我妈大约是委屈的。她做好了所有她能做的，她把她能做的部分做得十分漂亮，而我，作为“我”这个制作项目的工作伙伴，搞砸了我该做的那个部分。她的作品不完美了。她的女儿本该有迷人的歌喉，擅长用纤长的手指抚过琴键，身段优雅，体态轻盈，说话得体，拥有一份离家不远的安定的工作，工资不高但从不加班，嫁给有钱的小开，每天准时下班回家给一儿一女做饭，家里收拾得干净齐整。

但我无法回头了。我几乎不唱歌，痛恨钢琴，满手颜料，走路外八，讲话难听，跑到离家很远的异国念书，迟迟不工作，开始工作之后又加班加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生小孩，不做饭，房间乱七八糟，还有一排的各色性别的炮友——这真是太可怕了，她甚至说不出“炮友”这种令人羞耻的词汇。

我很久没回过家了。但我记得，上次回家的时候，我妈仍然经常喃喃地念着：“你小时候多可爱啊，又乖，又听话，像个娃娃。”我很少同意她，但我同意她的这个念叨。小时候我就像个娃娃，a doll。我妈喜欢娃娃。She likes doll.Like a doll.

I'm not a doll.

写在后面：

这篇文章卡了我很久。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但复杂的情绪和故事都纠结在一起，我看不明，反而难以下笔。其实，我已经放弃了诘问自己“我是什么”，但我和我妈的关系仍然又晦暗又令人悲伤。身在异国更是强化了我和她之间的墙壁（虽然我觉得有墙挺好的）我几乎不与她联络，不回她的消息，但她还是会执着地不断发过来。这太让人难过了。前几日，她问我，在日本是否吃得上白米饭。我估计她又看多了国内耸人听闻的公众号文章，觉得可笑和无稽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无奈与难过，或许还有一点自责。因为我知道她只是太担心，又太想跟我说话。我不会（其实也不是很想）和她分享我现在的生活和“我”自己，于是，她记忆里的我还停留在很多年前。她的情报很久没有更新过了。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更想向我靠近，而我却明哲保身、转身就逃。我大约是再也不能够回应她的期待了。她的无望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十岁以前我爱我妈。十几岁的时候我恨我妈。现在我二十几岁，快三十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妈。

以及……我真不擅长写多线的故事，下次不勉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