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網
路過百老匯電影中心,一張告示紙上加粗高亮地提醒觀眾,恐怖片Happening需得18歲以上才能觀看。就算沒看到海報,Happening這詞已足夠讓我心往肚子裏沈了又沈。自顧自地想:things are happening……sure it's scary. 如果說之前自己還能半真半假地帶上副鎮定的眼鏡,在過去一個年頭的慌亂中,恐懼越發頻繁地突然脹大,時不時便將眼鏡擠到床底下、角落裏。陌生的遠方讓我害怕,瞧著熟悉的近處也覺得失真。高處顫巍巍,矮處又總被擋。難以忍受的沈默,和亂作一團的嘈雜不知哪個更糟。戴上耳機不曉得自己到底要聽什麽,捧起那本有厚度的書,竟連第一章都不敢翻開。以為自己明白點的瞬間倒吸一口冷氣,不對不對,原是我什麽都不知道。
俗話說,年輕的時候是進步派,老了大多要變保守。不知時間在我身上是否也下了個類似的咒,之前總喜歡抱著的那個絕對的真,眼看著越來越經不起推敲。我現在相信的,是不是有天也會破滅呢?
於是愈發喜歡故事和歷史,看人和人們的變化,看時間把迷茫、歡樂、恐懼串起來。作家的詩文讀時最好按照寫作年份順序,專輯不僅要從前往後聽,同個樂隊的最好也從最早的聽到最晚的。為了聽一個有關人的、完整的故事。
需得說,古代的、天才的、魔幻的故事盡管震撼人心,但若要緩解我這癥狀,則須一個現代的、普通得剛剛好的故事。近來,相比那些放浪天才式的人物,那些經歷略顯平常、無甚波折的更得我心。拿最近讀的瑞典現代文學史來說吧。相比Gustaf Fröding、Karin Boye、Gunnar Ekelöf這類人生經歷跟作品同樣精彩的作家,Pär Lagerkvist那些有關童年、外婆和自然的樸實篇章,Vilhelm Moberg筆下清冽香甜的蘋果花,簡單的敘述和詞句似乎更能叫人沈靜地面對善於惡這樣深宏的問題。尤其喜歡Lagerkvist(他有時讓我想到另一位詩人楊朔,但楊朔我讀的太少,還沒資格說些什麽),王曄在書裏介紹他時描寫過一個細節:耄耋之年的作家,在人生最後的聖誕夜晚,看著電視上兒子基於自己的小說改編導演的劇集,一言不發。最喜歡的是一首他二十七八歲時寫的詩,關於死亡(見下文)。王曄的描述讓我幻想著,或許在他最後的幾個黃昏裏,他會想到這首舊作,那時他心裏會充滿安寧。
從語言的角度看,瑞典語天然適宜寫詩。當然相比起英文來,漢語也適合寫詩,但二者長處略有不同。漢字多義且單音節,便於讓人嘈嘈切切般落下節奏精巧的句子。瑞典語元音個數少,構詞邏輯飽滿,knoppar和kroppar發音的相似讓一句「Ja visst gör det ont när knoppar brister」渾然天成。興許也是因此,地球上的大夥兒都默契地相信北國瑞典學院高座上諸位的文學品味。
詩意盎然的大眾文化或許是另一個因素。摘得諾獎桂冠的瑞典語作家幾乎無一不有幾部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自1974年馬丁松和雍松兩位得獎引發瑞典學院「內部分贓」的爭議後,三十年後再獲諾獎的特朗斯特羅默與前兩位一樣,都有頗為暢銷的代表作。此外,語言特征使得瑞典語創作,尤其是詩歌,相比英文更容易有「悅耳」的效果(但私以為,韻律排布簡單了,意味出挑則更難)。詩作中重復的韻律和詞句,仿佛是音樂的天然伴侶。無論是古典氣質的吟唱,還是現代流行的節奏,瑞典現代詩歌不僅被無數當代創作者拿去當現成的歌詞,也讓至少一部分(受美國影響少一點、不走Eurovision或者社交媒體路線的)音樂人願意拿出嚴肅文學的勢頭寫詞。90年代走紅的流行搖滾樂隊The Cardigans主唱Nina Persson曾經在采訪裏說:要想流行音樂不那麽俗,創作者得有寫詩的本事才行。說不準,當年選出Bob Dylan之後,英文文學界的吵吵嚷嚷在瑞典人看來完全沒有必要,誰說歌詞不該是文學來著?
忍不住要提一下正在康復過程中的魯西迪爵士。在一兩年前Intelligence Squared的一場采訪裏,他前半段還抱怨說:既然Dylan拿了諾獎,我們這些怎麽沒人給個格萊美?後半段自己提到他做美國筆會主席的時候也努力要把歌詞創作者納入文學獎項的考慮範圍,也曾想給Bob Dylan頒個獎,但Dylan拒絕接受,最後給了Leonard Cohen。
這些故事,一條條線,在巨大的恐懼與慌亂中為我織起一張網。今日這篇只言片語,全當是我縱容自己,在這張溫暖的網裏,多裹一會兒。
最後附上今年的生日詩/歌,和我的翻譯。
Det är vackrast när det skymmer
天色漸晚時,是最美的
All den kärlek himlen rymmer
盛在天空裏的所有愛
Ligger samlad i ett dunkelt ljus
斂進微弱的暮色中
över jorden
覆蓋著大地
över markens hus
覆蓋著地上的房子
Allt är ömhet, allt är smekt av händer
一切盡是溫柔,被手掌輕撫
Herren själv utplånar fjärran stränder
上天親手抹去遠處海岸的痕跡
Allt är nära, allt är långt ifrån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遠
Allt är givet människan som lån
一切給人的,總要歸還
Allt är mitt, och allt skall tas ifrån mig
一切都屬於我,一切都將從我這裏剝奪
Inom kort skall allting tas ifrån mig
很快,我的一切都將被奪走
Träden, molnen, marken där jag går
那些樹,那些雲,那片我腳下的土地
Jag skall vandra
我將遊蕩
Ensam, utan spår
獨自一人,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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