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致被消失的所有人——《後街:一本來自新疆的小說》
「烏魯木齊就像是一個傷口上的疤。」
上面👆這個感受出自維吾爾族作者帕爾哈提•吐爾遜(Perhat Tursun)英譯本《後街:一本來自新疆的小說》中的主人公「我」。維基百科詞條說他自2018年初行蹤不明,據報導稱是被判刑16年,《後街》書中的介紹也證實了吐爾遜被判處監禁的事情。維基沒有提到是什麼原因判處這位專攻維吾爾文學的博士、詩人監禁,甚至在「主要作品」一欄裏也沒有收錄最新的英譯本《後街》⋯⋯新疆、維吾爾族作家面臨的文字獄就是如此被關注的嗎?注意,這裏說到的僅僅是最常用的維基百科上的內容,意味著如果一般人去維基百科查證,看得到的關於吐爾遜的信息也就這些。因此,我很感謝《後街》這本書的譯者Darren Byler和匿名譯者能夠將吐爾遜的作品帶到英文讀者面前、世界面前。那麼,在這本書中,又能獲得怎樣的關於作者、譯者和這本書的細節呢?通過這些細節,我們讀者又能管窺到怎樣的新疆維吾爾族人面臨的形勢呢?
一、關於作者、譯者
這本書去年九月出版,出版社不是任何一個營利性質的出版社,而是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完成的出版,譯者是學者Darren Byler和另外一位叫「AA」的匿名維族人士。自然,《後街》的裝訂、封面設計也不是那麼吸引眼球,看上去非常灰暗,在我翻開書開始讀後才知道這樣的設計所傳達的感覺有多麼契合書中「我」的感受。
Darren在引言中是這樣描繪吐爾遜的出場的。吐爾遜在一個文藝會議上露面時,在場的維吾爾人一下子讓出一條路,有如摩西分開海紅海。吐爾遜走出來跟大家一一握手。這說明了維吾爾文學學者吐爾遜在維吾爾文學學界受到尊重的地位。但是,吐爾遜本人並不特別喜歡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更理想的所在是「He said he didn't want to be famous or popular. He wanted to be a shadowy, marginal figure.」博學的維族文學學者卻想做一個邊緣化的創作者,並且吐爾遜也一直這樣踐行著。
吐爾遜有一本小說叫做《自殺的藝術》,這本書被納入維吾爾文化書單100本上面。吐爾遜本人給文化部寫信希望將這部小說從書單上撤下,因為他不願意獲得這樣的承認。這部小說是他的寫作嘗試,其本人並不覺得能夠代表優秀的維吾爾文學。
然而,譯者Darren談到,自2016年開始,陸續有很多在維吾爾族文學、文化領域有影響力的學者、作家相繼消失,吐爾遜就是其中之一。《後街》前言中一位不具名的DM學者是吐爾遜的好朋友,也於2017年被收入再教育營(《後街》前言中Darren轉述了DM講的在再教育營裏受到的具體虐待例子)。大概同一時期,這本書的匿名翻譯AA也被抓進再教育營。Darren不知道他們相繼被抓的具體原因,但是猜測跟他們在網上留下的痕跡有關係。另外,Darren非常明確地指出,他知道吐爾遜不篤信宗教,也反對極端宗教信仰,所以因為(極端)宗教信仰原因入獄是不可能的,有可能的就是這本書《後街》。
《後街》這本書其實讀起來非常有自傳的感覺,當初由吐爾遜在網上連載。但是因為書中描寫的那種維吾爾族人在烏魯木齊、北京所經歷的排斥給很多有相同經歷的維吾爾族男性以共鳴,這也是匿名譯者AA決定幫助Darren翻譯《後街》的動力。
吐爾遜畢業於中央民族大學,所以,有理由相信他《後街》中北京求學的片段帶點自傳性質。其實,《後街》並不是這個沒有名字的主人公一個人的經歷,而是一群沒有名字的人的經歷。Darren也介紹說,作為在北京求學的第一代維吾爾人,吐爾遜告訴了他自己在北京求學時經歷的排斥等等,也說到其他維吾爾學生都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崩潰的經歷。
可能,《後街》無法掩飾的一種瀕死的窒息氛圍是觸怒當局的原因,也可能吐爾遜因為其影響力才被抓,但無論如何,譯者Darren寫出的一句話讓我淚目——
They just wanted to live and think.
去年夏天,在台上演講的Salman Rushdie被極端份子衝上台用刀刺脖子,行兇時間長達27秒。在極端宗教組織懸賞殺死Rushdie開始之後,Rushdie的譯者也曾被殺死。單Rushdie在最近恢復後面對的第一次採訪中依舊表示「不會去寫害怕的故事」。什麼是害怕的故事?Rushdie說就是那種作者瞻前顧後、害怕的故事,講來講去,故事裏沒有Truth,沒有實質性的內容,這就是scared stories。我敬佩Rushdie的勇氣與文字,也覺得吐爾遜面對的情形與Rushdie極為近似。試問,還有哪些翻譯的文學、書籍的前言裏匿名變成了必須?DM、AA為什麼要匿名?他們要保護自己,而又是誰在害怕一個個普通的人、一個個普通人的故事?
二、《後街》中的另一個「人物」:霧
「我」是一個維吾爾人,在省會烏魯木齊找到一個臨時的政府部門工作,所以要在烏魯木齊找一容身之地。故事就從「我」在烏魯木齊的重重迷霧中的「流浪」開始寫起。
吐爾遜筆下的「我」從進入烏魯木齊市開始就一直感覺到在沈重的霧霾中行走。整個城市除了污染霧霾以外,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鐘型罩,迎接「我」的就是一次次內與外的迷失。我覺得「霧」是吐爾遜在《後街》中最重要的意象了吧?Darren卻在前言中告訴讀者,不,「霧」是《後街》中的另一個人物。這種被霧籠罩的窒息、壓抑感已經與「我」作為一個「人」平起平坐了,這是對壓抑、窒息的濃墨重彩呢還是通過另一種方式向我們展示,「我」已經不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譯者Darren在前言中一再提到的dehumanization在《後街》故事的一開始就在「我」眼前攤開——
在烏魯木齊,「我」看到一個漢族人似乎在發瘋似的說要劈死所有維族人👇
然後,整頁都被劈字佔滿。從「我」的分析,譯者在腳註中指出,那個人說的是普通話的「劈」,而不是「切、砍」。對數字極為敏感的「我」開始計算,如果眼前這個瘋子真這樣劈死所有四百五十萬維族人要多久。此時的dehumanization已經在故事開端達到高潮。
接下來的故事裏,吐爾遜運用了很多次「把人往死裏打」的比喻。說實話,很多讀者並沒有給《後街》這本書很高的評分,其中有理由就是「太抑鬱、太壓抑了」⋯⋯我不理解讀過Darren前言和《後街》故事的人怎樣可以這樣就下結論?!或許讀者想要的是「真的」故事,而不是卡夫卡式的憋屈,內心裏走也走不到的城堡?
三、自我放逐與逃離
《後街》中的「我」一直在逃離,逃離暴君一般的父親,逃離找不到身分的城市,卻又一心想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這種漫無目的的找尋我好熟悉。
「我」從家中的逃離和在壓抑、威權社會中的失位似乎讓無處安放的自我越來越小。可能寫到這裏,你會覺得這本書很壓抑,很灰暗,但我要說,這本書裏也充滿了暴力和顏色。「我」在描述自己的生活的過程中一再閃回到兒時,面對父親的毒打血流滿面的自己。
這種灰暗的霧中包藏著童年時期血光閃閃的暴力閃現在閱讀中產生的視覺衝擊很大,讓整個壓抑情緒時不時起伏跌宕一下,因為有極強、極為traumatic的過去的拉拽,「我」的逃離就更難,卻更堅定。然而,他逃往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一個跟暴君父親的統治完全不同的地方嗎?被暴虐的父母摧殘過的孩子都會很難找到自己,因為他們從未被允許有過自己。好像卡夫卡,找啊找啊,走不到。很多權力的發生都莫名其妙,好似剛到這個世界上就需要面對暴戾的父母的孩子,迷茫不安。
我覺得自己是懂了這種感覺的,一直逃一直逃,走好遠後才發現緊箍咒從未摘下。只是在這個故事裏又加了一重身分:維吾爾族。於是,這個故事不再是成年孩子的自我放逐了,是一群人在幾乎永遠走不出的地方尋找呼吸的可能。
四、血濺與消失
如果說霧是另一個人物的話,那麼我覺得血也應該是一個人物,彷彿跟著「我」的黑白無常。血的出現雖然沒有霧那麼頻繁,但也有伴隨著始終。更重要的是,閱讀到「我」與霧的交互時會感到疲倦、窒息、壓抑、無助,開始期待血的出現、暴力的到來;血和暴力一來,反而鬆了一口氣:「啊,我看到切實的暴力了」如此想。其實,並不是渴望暴力,而是渴望具象的傷痛,可數的、可見的侵犯,因為看不見的傷痕纍纍有過之而無不及。「霧」是看不清楚的,難抓在手的,卻又無處不在,包圍「我」全身上下。暴力的一拳打在身上卻清楚地知道侵襲在哪,甚至能夠有針對性的療傷。
被消失就如同書中的「霧」,是不見血的,卻夾雜太多的恐懼、未知和看似的難歸其咎。我們習慣了沒有看到流血的衝突與暴力就別過頭去,因為痛是不可數的。
前言中譯者覆述了一個DM從再教育營出來後講的經歷:在裏面有次要求看看維吾爾族音樂和舞蹈影片,竟被答應了。但看完之後在大家要求會去各自監號的時候不被允許,監獄長說你們繼續看下去。他們只得再看一遍。看完又要求回去時,監獄長說你們再看下去,你們不是要求看維吾爾族音樂和舞蹈嗎?看吧。最後,所有人被鎖在裏面看了足足72個小時,到處都是屎尿。從此,他們再也不會要求看維吾爾族舞蹈表演了。這裏,沒有看到血,然而,體驗到的暴戾、恐懼與精神的創傷卻大到難以想像、難以接受,幾乎可以化成霧,窒息每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用「血濺」二字總讓我想到《水滸傳》的「血濺鴛鴦樓」,自己那時候一遍遍地重複閱讀只為它復仇的快感能夠蓋過林沖「白虎節堂」的屈辱和壓抑。當然,這是沒有什麼可比性的,卻被我腦子聯繫起來,好像《後街》中伴隨「我」的「霧」給讀者感覺sick,因為它掩蓋了背後的血雨腥風,頭腦中的血雨腥風,它的暴力程度竟會讓讀者期待看得見的刀光劍影。
吐爾遜還是一位詩人,Darren用吐爾遜的一句詩結束了介紹吐爾遜消失的那一部分:「當他們遍尋街道而不見消失的我,你一定知道我與你同在。」(英文由Joshua Freeman翻譯)。詩題為《哀歌》。
Podcast by Wired https://spotify.link/RmvXPYrIbyb👈🏻談到維吾爾族科技巨頭及創始人們陸續被關再教育營、被消失判刑的時間線,有提到By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