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权主义者如何看待女权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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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看到有女权主义者说了大意如下的一句话:一个男人如果真想支持女权主义,可以先从别自称是女权主义者开始。
虽然不了解她说这话的背景,不过我大致能想象她描述的那类人:在试图表示自己对女权主义的支持时有意无意摆出一副“我比女人更懂女人”的架势来,被他“懂”的女性不会觉得获得支持了,只会觉得又被代表了。
尽管如此,我对这句话的第一反应还是:我倒觉得现在的问题是,敢于自称为女权主义者的男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这个反应让我意识到,在跟大男子主义者/男权主义者和男性女权主义者打交道这件事上,我实在是太幸运了,幸运得很难不用某种privilege去解释。
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大男子主义者是我的一个高中男同学。此君最有名的言论是“我将来不会跟我老婆同桌吃饭”。但我其实从未听他本人说过这句话,甚至没有机会听到他对此作出解释,因为这句话每次被人提起,都是班上同学在用咸亨酒店酒客取笑孔乙己的口吻调侃他:某某,你老婆不是不能上桌吃饭吗?而当他试图用孔乙己解释“窃书不算偷”的认真劲头为自己辩护时,他的话语也同样淹没在更大的哄笑声中,以至于无法听清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可气可恨可怕,甚至也不是可笑,而是憨直。我记得某次一群男女生讨论生物或是生理卫生问题,有个女生想问一个与男性性器官有关的问题,又羞又笑,说不清楚。在所有半懂不懂,也被感染得或羞或笑的同学中,唯独此君一点儿没笑,而是十分认真地说:这是在讨论知识,就像问其他知识一样问,像答其他问题一样答,不就好了吗?
当年的我觉得此君这样的大男子主义者好像并没有什么社会危害:他虽然是一个公开的大男子主义者,却又完全接受女生在智力上与男生平等,所以能跟女同学正常相处。照理说,他是找不到聪明女人当老婆的,不过他老婆要是个崇拜他的傻姑娘,大概也不是不能过一种愿打愿挨的合拍生活。
我那时并没想过,他将来会不会成为不能公平对待女性下属、甚至根本不招收女性下属的那类人;要是他彻底找不到老婆,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对权力关系中可能处在此君下游位置的女性而言,他这样的人显然不是没有危害的。
现在想来,我早年对遇到的性别问题如此乐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长期直接感受到的身边环境和时代风潮是推崇男女平等的;又由于母亲保护严密,再加上有机会自学和思考,我很幸运地从未遭受过严重到足以留下童年阴影的性侵害。
举例来说,我的理科老师有男有女,班上既有理科极强的女生,也有文科极强的男生;我的父母、近亲全都接受了“男女都一样”的时代宣传,除了非常注意防范强奸以外,没有给我施加过任何男女有别的教育;我家认识为了争取生二胎指标谎称女儿有智力缺陷的熟人,他家凑巧如愿生了儿子,但这儿子品行极差,我能感觉到身边大人对这家人的鄙薄;我还不懂得害怕时遇到过男性露阴癖,但在更小的时候就被12岁的邻居姐姐脱光衣服玩过性游戏;我被男生霸凌过,但在更小的时候就被女生霸凌过;我属于性多数人群,身边又没有明显的性少数人群。
出于幸运的偶然,无论是常见的重男轻女问题、教育类性别歧视问题,还是不那么常见的性少数人群问题、严重性犯罪问题,都没有发生在小时候的我身上;而每次从男性身上得到某种似乎足以成为童年阴影的负面体验,又凑巧总有女性给过我类似体验,导致我长期没思考过这是因为涉事人的性别,只考虑过这是因为他们的人格。
照理说,我这样幸运的人,似乎更可能成为“我是女的,也觉得现在男女已经平等了”那一派,仿佛没有理由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可是,在我价值观形成的时候,一个喜欢思考宏大命题的人先成为自由主义者,再成为女权主义者,是很自然的。
我遇到的第一批男性女权主义者是千禧年时期的作家、媒体人和博主,他们几乎全部属于某种意义上的知识精英;而当年的互联网文字领域也基本上等于自由主义精英的沙龙或广场,厌女言论几乎跟爱国言论一样招人耻笑,地位比“火箭该烧无烟煤”言论在航天科学家那里得到的待遇高一点儿,但不多。因此,当年的我,自然形成了“在智力和品格上有过人之处的男性知识精英都是女权主义者”的印象。
现在看来,这个印象只是个错觉,一方面就像以为没饭吃的人总能吃得上肉糜一样特权味儿十足,另一方面则像以为吃文字饭的人必然知行合一一样天真得冒傻气。
不过,尽管当初的知识精英有好些跌下了神坛——有的后悔爱国太迟,有的不支持当代女权运动,还有的性骚扰、性侵犯——却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还在践行原本的价值观,只是除了熟人和长期关注者以外无人在意。他们已经不合时宜了。在保守的“基本盘”眼中,他们太反动;在进步的“同温层”眼中,他们又太守旧。
作为更靠近进步那一端的人,我得承认,按照最先锋的女权主义理念,男人自称为女权主义者是天然可疑的。因为他无法体验女性的经验,只能不断反思自己作为男人的特权。他反思得越真诚、越透彻,就越意识到他并没有处在女人的处境中,总是或多或少享有某种男权文化的优待。领悟这一点的男人,自然会对自称为女权主义者这件事感到犹豫。
现在回想起来,我认识的男性女权主义者的确没有一个主动说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他们只是处于一种女权主义者状态中:生长在支持性别平等的家庭中,有的人本人就随母姓;关心女权主义问题,长期参与讨论和行动;有孩子的情况下,孩子随母姓,给孩子性别平等教育;不是找家庭中的女性领取家务任务,而是主动负责大量家务并视为理所当然(不是功劳或帮忙);主动配合女性配偶的学业或事业安排,绝不要求对方配合自己放弃机会;不接受配偶、亲子长期分离的生活状态,无论是996、频繁出差还是两地分居……
于是我很自然地认为他们就是女权主义者,并且称赞他们践行女权主义的生活方式。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拒绝被我如此称呼。尽管他们中大多数并非全职的女权行动者,也不见得会主动给自己贴上女权主义者头衔——就像以“女匿名者”这个身份写作之前的我本人一样——但我认为他们的女权主义观念和行动,客观上领先于一些不具备他们这样的思维和实践条件的女性女权主义者。这不表示这部分男性比那部分女性“更女权”,只表示前者和后者同样“是女权”。
在我看来,这是再清晰不过的道理:只要你相信“不分性别,人类应该是平等的,只是现在还不平等”,那么,你在思想上已经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了;只要你愿意在自己的生活中尽可能消除这种不平等,那么,你在行动上已经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了。就这么简单。
我相信有人会提出几个问题:这样定义的话,首先,任何性别的人都可以是女权主义者,不存在什么“认证门槛”,女人作为女权主义者的“先天优势”也不明显了;其次,反过来看,认为目前社会现状是(主要在性关系、婚恋方面)女人比男人享有更多特权、男人在被压迫的非自愿独身者之类的男权主义者,不也可以被算成是女权主义者了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是的。有人认为跟作为男权社会主要受害者的女性相比,男性只能通过主动反思自己吃到的性别红利去成为女权主义者,而不太可能被劝说、被教育主动放弃这些利好,所以以男性为目标人群去对话、”启蒙”是没有意义的。我对此既同意又不同意。
我同意的原因是,对于任何人而言,看出别人相对于自己拥有的privilege都是容易的,反思自己相对于别人拥有的privilege都是困难的。
所以在女权问题上,女性整体人群比男性整体人群有一些优势。但如果具体到每个人身上,结合ta自身的天资、经历和意愿,情况则完全不同。有一些条件优越、又在男权社会中吃到了女性红利(是的,当然有这种红利存在,否则男权社会无法维持相对稳定)的女性,并不见得比那些女权家庭成长起来、同理心强、对女权领域问题感兴趣的男性,更容易成为女权主义者。
而我不同意的原因是,正因为任何人都有这种“只看到自己吃亏,没看到自己占便宜”的倾向,所以我不认为这是男人特有的问题。
前面也提到了,我本人遇到很多女权问题的时候都需要克服自己因为拥有privilege而产生的直觉反应。比如看到本文开头那句话的时候,我的直觉反应就是:认为男性要先放弃自称为女权主义者才有可能真正支持女权主义,就等于认为男人不可能成为女权主义者或者只能成为二等女权主义者,进而等于认为能否领悟女权主义思想与天生的生殖器官关系更大、与后天的学习与思考关系更小,进而等于在搞歧视。毕竟,“男人当不了女权主义者”的性别论跟“龙生龙凤生凤”的血统论本质上是一回事。
我必须很努力地超越我自己的直觉反应,才能想到开篇那句话的合理性。
我并不是不知道有那种伪装成女权男沽名钓誉乃至侵害女性的败类存在——题外话,又是一个巧合,我也知道有些为了争当MeToo经历主讲人而罔顾亲历者感情的女权女存在——只是因为我自负地认为他们对我不构成威胁,所以不会在看到那句话时首先想到说话人针对的是他们。另一方面,因为我对男性女权主义者更熟悉——毕竟我自己的配偶兼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位——所以才会首先想到说话人误伤的是他们。
在讨论过一个人超越自身privilege的限制有多难之后,我现在可以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认为非自愿独身者的感受是真实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眼中的不公和女权主义者关注的不公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他们与女权主义的共通之处远比他们认知中的多。当然,我不会称呼他们是女权主义者,他们也绝不会接受这种“侮辱”,但是我认为他们并非绝对不可能理解女权主义,只要女权主义针对他们的问题作出的回答在他们认知世界的信息区间得到足够的能见度。
我的意思是,当我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破解他们的困境时,他们绝不可能听得进去;但类似的意思通过一个相对中立人士表达出来时,他们就很有可能受到启发。而后面一种情况绝非不可能。只要他们走出信息茧房,就会发现这类有智慧、有善意的中立人士大有人在。
不过,走出信息茧房正是困难之处,仅凭个人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意愿、有能力、有条件离开自己的思维舒适区。所以一个文明社会需要保证足够活跃的中间派具有足够大的话语空间,才能把声音传递到极端对立的左右翼阵营中去,否则对立两端只会固化“圈地自嗨,出圈互害”的恶性循环。
这也正是我认为“敢于自称为女权主义者的男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我最终想再补充一句:同样的,有机会称呼某个男人为女权主义者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祝愿每一个女权主义男性,都有被人如此称呼的机会。
#關於寫作女性社群教會我的事
“如何看待近年热度高涨的女性主义,这股浪潮的走向会是怎样?”我愿意将本文作为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小剖面的回答。很抱歉这个回答不是只跟女性有关,但我认为它跟女性息息相关。
感谢每一个读到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