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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2 day3「重要的是避而不談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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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時候家裡在四川縣城租房,住在七樓頂樓。除夕夜,住在那棟樓的很多人會帶著小板凳爬上樓頂的院子排排坐看煙花秀,持續半個小時?或者更長?小時候總是無法感受時間的。距離煙火很近,其實那種心情感覺跟慢悠悠走到草坡看煙火大會可能是一樣的,我想的話。院子裡會有人在窗戶中伸出手放棍棒型的手持煙花,小孩最喜歡買槍玩槍戰。有一年爹掙到錢了買了大幾千煙花回老家放,除夕夜斜對面鄰居的煙花由於衝力太大橫在地面開始噴射火花。我站在自家樓頂看家人和鄰居的反應瞬間覺得很毛骨悚然啊,意外就是這麼發生的嗎?但一切還是很安全地過去了,大家出於禁忌今天明天將來都沒有再提過這件有驚無險的小事。就像不會提起姑姑和奶奶的死亡。今年把老家舊物搬空了,姑姑和奶奶也不在我存在的這個世界很久了,但我依然記得很多這個充滿地震裂痕的房屋的爭吵和鬧劇還有她們是怎麼死的。之前聽一期podcast裡面有一段講到「新年時刻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中國人少有的短暫的釋放一些東西的時刻,從很小的時候就感到新年是殘忍的,是悲喜交加的。你抬頭望向天空,煙花炸裂那一刻,也炸出了生命的裂痕、你可以更清楚看到親人的眼淚 。」聽到這裡喉嚨非常難受酸楚。我不知道活著的人是不是忘記那些事情,也不知道死去的人是否還會記得那些事情。只有麻木能讓我們共生,短暫的煙花時刻提醒我家人之間存在太多無法釐清的東西。我們為何成為家人,為何每個人只是得到一個家庭中的稱呼和位置,承擔了太多也傷害了太多。

前一段時間剛剛來一個新的城市,《年少日記》正在上映。看完和朋友已經是雙雙對望、淚流滿面。電影是小孩視角。一個是有傑在兒時遭受到家庭忽視、孤立無援的視角,一個是弟弟長大以後回想哥哥的死亡的視角。這部電影最觸及到我不曾到達的幽深童年往事。我自己不寫年少日記、也沒有他人日記來做參考。電影視角的突然切換,哥哥有傑的遺照出現在畫面中間。我也想起了我的姑姑。我的姑姑是抑鬱症患者,四十歲當天於2015年在醫院死亡,我試圖回憶我們家庭曾經對她多年的忽視。姑姑15歲就罹患精神類疾病,小時候住在老家總會看姑姑喝一種名叫安神補腦液的藥品。姑姑離我們老家在二十分鐘車程的一個地方還有一個家,有一個女兒。奶奶說以為給姑姑找一個窮一些的家庭結婚安定下來,下半生會過得好一些,男人會對她好。事與願違,小時候經常看見奶奶背著一個裝有姑姑衣物的大背簍子,花幾十塊錢叫一輛長安車送姑姑回“姑姑的家”,往往第二天、一周後、半個月姑姑又背著東西回到家裡來。有時是略顯殷勤地幫家裡做事、有時是病發情緒不好,問什麼都不回答。正是因為她有精神疾病,所有的行為都會被冠以病之名。往空地扔小石頭、傻笑、自言自語、突然情緒不好這種事情是正常人也會有的,但家裡人會覺得你做這些事情是都是因為犯病了。而我作為一個小孩,耳濡目染地和姑姑一直有“精神疾病”的一道結界,我們不曾發生過那種打心底裡平等的對話,因為我一直把她當作一個“非正常人”。我在她死後反復回想,事實上她在家承擔家務、做飯、靠踩縫紉機賺錢,也真的作為一個大人照顧我。

姑姑有一頭黝黑的長髮,這樣的頭髮經過理髮店狠心的打薄修剪可以賣六七百塊錢。我記得姑姑總是頭髮長了·就去剪掉賣錢。有一次她頭髮賣到一些錢她在河邊二手鞋店為自己買了一雙翻新的白色低跟鞋,回家被奶奶說了。印象裡,家裡奶奶非常擔心姑姑的餘生怎麼過、依靠誰。她總是要姑姑不要亂花錢,要一點點攢起來。於是姑姑的愛美之心、偶爾的饞嘴也會被評價,即使是支配自己賺的錢也無法得到“正常人”的認可。過年發姑姑會給我發壓歲錢,我也而沒有因此就把她當成和其他長輩一樣。印象裡爹媽提到她都是叫她名字“敏惠”,而不是姐姐。也許我、我們也一直向她傳達一種感覺,你是一個寄生在我們家的人。可是這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啊?為什麼變成了她弟弟(我爹)的家?回憶那些看起來更溫暖的細節,但始終是覺得姑姑在照顧、溫暖我。比如小時候我是留守兒童,姑姑和奶奶在家一起照料我、她認真回答我在家裡看到兩性情感雜誌發出的疑問、帶我用縫紉機製作文具袋、不像其他長輩那樣高高在上和我說話。

記得小時候和姑姑睡,有一次她在睡夢中發出混雜著夢話的小聲哀嚎,我害怕極了。跑到奶奶那裡,奶奶叫醒了她並盡力安慰了我。曾經奶奶笑著打趣問我:“瀅瀅,你愛不愛你大姑?你將來會不會管她?” 我似乎沒有肯定回答過。奶奶要照顧兒子的家庭,又要操勞姑姑的病和將來的養老。小學以後我就到縣城租房上學,我和奶奶過上週五坐公車回老家、週一早上到城裡上學的生活。一直到初二,媽已經不再和爹去遠處謀生了。快到寒假的一天,姑姑從老家來城裡。不知道她來買什麼東西呢?當晚她沒有坐到末班車,車站離我們家非常近,她也沒有來我們家。在車站大廳呆了一整夜嗎?奶奶在老家,以為她沒有回家是在我們城裡的家過夜的。第二天她回到家,奶奶心想過年了,看她狀態很差怕她犯病所以帶她又來城裡輸液。大概是一些偏鎮定的治療藥物?這次輸液她躺下去就沒有再醒來了,我猜想是輸錯了藥物。正如她被忽視的這麼多年,死因其實也沒有人真的去追究。那天晚上她究竟是在哪裡呆了一整夜?我非常困惑。醫院賠了錢。錢被我們家和她從未真正親近過的婆家平分掉了。她辛苦用縫紉機踩出來的錢,爹媽用來換了一個新的貴價沙發。關於醫院賠款,奶奶說用來當她和爺爺的棺材板錢。這筆錢後來也被家裡用到買車裡面。自此,這是一個不再被刻意提起的人,而我卻在每一次想起她都會有更多的想像,去想她的處境,去想她如何打發時間,去想她未竟的學業和人生。後來我不經意地問奶奶:“你會不會想大姑?”。奶奶說:“每天都在想嘛,想好多次。”我當時覺得好驚訝,因為奶奶平時也不再提姑姑。不同于我們,奶奶是看重姑姑的人,是把想念和悲傷藏起來的人。

大姑去世三年後,18年,奶奶在夏天因為心梗也過世了。

只是斷斷續續回憶這些事情已經讓我覺得很累、很悔、很多疑問。可是我手裡沒有她們的日記,只能這樣一點點抓取,一點一點試圖去猜測她們某些時刻的想法和心情。以上其實我沒有提到母親在家庭裡的角色,她其實對我姑姑有非常強烈的排斥和高位者姿態,和我奶奶、和我關係也非常糟糕。直到現在我沒有辦法處理和她的關係以及姑姑奶奶的死亡。《年少日記》這個電影在內地其實看到好多人都不太滿意,因為有俊最後和父親的片段竟然沒有弑父,而是已經和解。這個場景實際上我覺得是非常貼近真實的生活的,生活的必然性就是這樣,關於家庭創傷,我們能療愈的是那麼地少,能“爽”的是那麼地少。今年給奶奶燒紙,偷偷在錢紙裡夾了一頁紙片。裡面有一句是:我很想念大姑和你,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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