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離家File
“離家”,過早與我產生聯繫了,還是應該說太晚?既沒有早到讓我從一開始就習慣這件事,把它當作日常;也沒有晚到等自己建立好自我防護牆,足以對抗闖入的新事物。恰恰是在我朦朦朧朧開始有了一個“家”的概念,對於熟悉的地方有一定的領地意識及依戀感,它就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
因此每次離家,都處在違背個人意願的情況下。
我們會把五歲小孩的見識當作嘲笑的話,但五歲的小腦袋已經可以抓住很多細節了。我十分倔強,也激烈反抗,大街上的拉扯,圍觀的阿姨雙眼流下淚水的畫面,也開始認得生命中的第一批大人的模樣。
但最終我還是從外公家被帶到爺爺家,來到了另一個村庄,一樣說着閩南語,但有微妙的口音差別。突然有了一大票的哥哥姐姐,我是最小的孩子,同時也是最不討喜的小孩。平日裡,我會找個角落躲起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然後等其他大孩子拖着我去把臉洗乾淨;原來村裡的大人偶爾會來看我,擔心我在孩子群裡受欺負,我便會無中生有地編排哥哥姐姐的壞話,期待這些謊言能帶我回家。每次大人們都流着淚回去,我被留下來了。
家裡的女孩子太多,每個早晨都要奶奶幫忙扎頭髮,而奶奶中過風,有一隻手活動不靈活,於是我和其他年紀小的姐姐一樣,剪去長髮,穿着舊舊的衣服,開始跟着他們去上學。
但我還是沒有放棄回家的心,我記得離開村子的路。於是,某天在學校上體育課,我就跑走了,但我和大我一歲的表哥同一班,大概等我跑累了,表哥和老師帶我回了學校。老師沒有批評我,還把接力賽的棒子交給我,哪怕我鬧着脾氣故意慢慢走,老師也一直鼓勵我,讓其他小朋友不要超過我。周圍的人都好好,只有我是那個彆扭的小孩。
不知道是我的誠心感動上帝,還是那些精心編排的謊言終於奏效了,有一天外公終於來看我了。長大後,忘記是外公還是外婆提起那一天見面,我頂着一顆冬菇頭,穿得灰撲撲的,看著特別可憐,於是重新把我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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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離家,發生在我的青春期。同樣也不是出於個人意願,但不同於上一次,離家的消息,在外公外婆、親戚間若有似無的談話中,一點點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生根蔓延,直至離家日期最終熟成,相當於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來準備這件事,來消化即將到來的變動。我也懂得了禮義廉恥,學會了接受生命中硬塞過來的饋贈。
但當一件事牽扯到真情實意時,從來沒有體面的告別。我和最好的朋友,沿着長長的上學路,說了很多話,也如預期中哭得很慘。老實說,對於離去的人是我,我有點鬆一口氣,我不確定被留下來的人,面對生活裡突如其來的空洞,如何修補?
而我幾乎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不像我原來的地方那般飄渺,這座海濱小城無論多小,都一定會被大大的標示出來,用箭頭指出來,有一根長長的線延伸到遙遠的北方,牽在當政者的手心,牢牢地綁住。
我在這裡學習新的語言,新的規則,適應新的校園生活,乃至,我也要首次跟全新的家人一起生活。太多新的事物了,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我沒有掉髮,我的世界觀沒有被沖毁,甚至還算順利地組合搭建,運行至今,我覺得簡直像奇蹟一樣。
我會每周打電話回去,找外婆,給最好的朋友,分享新奇的見聞,也從他們口中聽些新的變化。如果我哭了,我朋友會聽出我聲音的變化,所以大部份真正的憂慮,都被我放進本子裡,散散落落的,手機裡的記事簿、網誌,新的、漂亮的本子,只要翻開空本的頁面,我就忍不住記錄,把它們卸下來一些,才能再進行呼吸。
打電話的間隔會越變越長,這是一條離家的人終將意識到的定律。我會在暑假或新年回去,工作後,又遇到了上述的定律。離家的手續逐漸進入收尾的階段,外婆離世,房子拆除改造後,我漫長的離家file 正式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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