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進擊的動漫】叮噹、「76」與烏托邦
文|孔德維
叮噹是以「柒碌」為主題的。基本上,讀者可以輕易發現,叮噹的主題其實離不開叮噹不斷以22世紀的未來道具介入20世紀主題。早在漫畫的第一回〈從遙遠的未來世界而來〉(未來の國からはるばると),叮噹在出場後對一臉懷疑的大雄作出一直陪伴和照顧的保證後,他就將應該放頭上的竹蜻蜓誤裝在大雄的屁股,由於頭尻不分,大雄首次飛行經驗以短褲子脫落,直插地面受傷告終。被救後的大雄說了大長篇以外最有智慧的一句對白:「那傢伙,真的靠得住嗎?」在兒童眼中,當然我們可以提出《叮噹》嘅漫長出版歷史,係以來自未來的藍色機械貓為中心,富有人性地協助20世紀日本比平凡小學生更低能一點嘅野比大雄改變未來的故事。但對成人讀者(或是長大後的兒童讀者)來說,很多人都會像杉田俊介在《ドラえもん論 ラジカルな「弱さ」の思想》的觀察一樣,留意到叮噹的主題其實在描繪「失敗」與「軟弱」在結構深嚴的日本社會的深層意義。
杉田俊介認為,叮噹的「失敗」與「軟弱」並非單純的技術故障或功能不足,當然叮噹本身就是生產過程意外產生的次品,且有嚴重的甩色甩油問題。但更深層面的系統性問題,其實是反映在藤子.F.不二雄的科學觀中,科技與機器人本身就具有局限性,在與人類情感世界交錯時出現各種落差與張力。而不同於手塚治蟲《小飛俠阿童木》(鉄腕アトム)的悲慘世界,藤子.F.不二雄沒有想像出「人」與「機械」激烈對立的世界。由於叮噹的「軟弱」及延伸下來的不斷「失敗」,故來自23世紀的機器貓變成了一個無法完全成熟、不斷重複錯誤的生命體,令叮噹與身邊的小學生對日常的周遭空間與大長篇的世界性議題的探索具有意義,回過頭來,也就對自身存在價值、生活意義、存在目的的形而上問題可以不斷質疑。
先撇開在大長篇世界會全項能力+99的場景不說;在短篇故事的日常周遭空間,小學生主角群所面對的普遍主題,在於他們的普通和平凡,使他們,尤其是當中最為「軟弱」的大雄,每一集都要面對一連串的失敗和挫折。很多的兒童向科幻漫畫故事在這種結構下,都會安排一種外來力(可以是魔法、科技、外星人、以鳩叫呈現的勇氣或是任何嘢)的介入,為主角解決問題。大家有了精神鴉片,對日常的問題不再恐懼,也是好事。然而,叮噹作為經典是有原因。叮噹的介入,往往也是解決了目前部分問題,最後都以「失敗」告終的。杉田俊介說這是「弱さ」,中譯了做「軟弱」。如果譯者是說粵語的話,「柒碌」是更為合適的形容詞。
香港先賢黃霑有曰:「柒:大而軟,故稱大而不當,不靈不活者,曰笨柒。」如果「柒」的常用詞態是形容詞,「柒碌」就是用以形容經常都很「柒」的對象。(提外話,類近的詞語「碌柒」,一般是指「柒」了的事,而非做了「柒」事的人。)為何叮噹是「柒碌」呢?短篇故事的災難,往往是根據以下公式發生:「大雄(或另一個小學生)發生了日常類別的問題,叮噹拿出道具解決目前問題 ,叮噹或其他角色嘗試將道具更廣泛地應用, 製造出更大且更嚴重的問題」。這種「柒碌」,已經超越了「軟弱」的角色構成更加真實的性格、更容易引起共鳴等等考慮,而是透過叮噹與大雄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了科學的「大」能,往往「不靈不活」,愈是不斷努力、不斷失敗,卻仍舊堅持前進的話,就會釀成「大而不當」的慘案。
黃霑先生同樣提醒我們,「應硬而不硬」的,就是「柒」。這裡呈現的,不是完全無力的「軟弱」,而是在一定環境下有用,但在更多場景下辜負了社會期待的特徵。簡單來說,這是人類建構知識過程中,最常出現的場景。很多科學家(或是以人為實驗品的社會科學家)憑著敏銳的觀察,很多時候都留意到事物在一定域限內呈現的規則,但在更廣泛的應用下,都是產生原先不曾想像的惡果。我的老師,香港另一名叮噹學人很多年前教訓我:「任何分析框架一旦排他、單獨地使用,結果基本上都係『柒』」。塑膠的應用與今天在海底的塑膠微粒讓我們聯想到漫畫版第17卷第1話的加倍藥水(バイバイン)的無限銅鑼燒危機、一九八四式的天眼與AI監控日益成真的今天帶我們回到出現在第3卷第9話,煩膠的帶路天使(ミチビキエンゼル)。但無論切爾諾貝爾與福島爆多幾次,被科技牽引的我們都不會關掉大亞灣核電廠,事實是我們和叮噹最真實的連結,就係在於人類以友情和依賴關係構成的社會,我們會一次又一次的「柒」下去,做各樣自大、超越自我能力的事情,然後「柒」完又「柒」。這種動力,已經不單單是作為品性的「激進的『軟弱』」,而是人類天性的一環。叮噹教會我們的,是面對「柒碌」的自己的「失敗」,在不完美中尋找意義和價值。
2023年的電影大長篇《多啦A夢:大雄與天空的理想鄉》(ドラえもん のび太と空の理想郷(ユートピア))將對「柒碌」的珍視,放到更大的社會層面。作為叮噹電影近年少有的100%原創作品,這種複雜的題目在藤子.F.不二雄謝世後,已經多年不見了。《大雄與天空的理想鄉》背景設定在一個虛浮半空島嶼、名為「烏托邦」的理想國度,是一個被描繪為沒有紛爭與猜忌、人人追求完美的世界。大雄與一眾小學生理所當然地被「在完美世界做完美小學生」的想法所吸引,決定在這個理想之地長住下去。「烏托邦」的構想顯然出於柏拉圖的「烏托邦」(Utopia)論述,但「完美小學生」的想像,卻頗有亞里士多德「德性論」(virtue ethics)的影子。亞里士多德認為個人德性需要在社會實踐的過程中呈現,而人類社會的整體,亦需要德性完備實踐至一定程度方為可能。因此,理想社會的成員最為「幸福」的生活方式,也就在於在社會中不同的職業中,養成自身所具備的德性。《大雄與天空的理想鄉》前半部分讓觀眾陪同叮噹慢慢探索烏托邦的不同面向,直至被強制構成的假象漸漸破碎,揭露出「完美」由磨滅個人意志與差別所築起。在高科技的強制下,大雄是唯一不被機械磨滅意志的角色。究其原因,就是大雄的「柒碌」實在無可救藥。在叮噹與大雄在日常生活中將一切高科技演成「柒」事的特異功能映照下,觀眾可以清楚感受到為了解決日常個體的小「柒」行為,集中營式地將社會成員訓練到止於至善,才是真正的災難。
睇了一世的叮噹,我接受了自己是「柒碌」的事實。
(1)編按:作者原文如此,為尊重粵語文化而保留。標題中之「76」亦為「柒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