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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六案》读后

很喜欢李洁非 明史 系列夹叙夹议的风格,读来心有戚戚,且文字简练明白。又去找来这本 古史六案 看。

正篇顺序讲了始皇帝焚书坑儒,建文帝下落不明、郑和下西洋、王安石变法、盐铁会议、老子道德经。乍看时间跳序,读完体会到作者的思路。秦皇汉武所谓雄主的韬略,朱棣以永乐大典留下的盛名,法家儒家数千年对统治之道的影响……最终归结到对老子的解读上。作者自言此书对其有特别意义,许多问题和想法累计二十余年,年近六旬方始下笔,乙亥年中秋完书。结合本书2020年第一版,那么应当是2019年秋天写完的。行文确实比前些年写就的明史系列更沉稳老道,看法也更尘埃落定。

看这本书前,恰好还看完了五季经典美剧 Wire,剧中精笔刻画巴尔的摩众生相,每个江湖圈子循环往复。除了慨叹,心头始终有种无力感萦绕。社会痼疾在旁观者看来似乎总是张目分明,能够分析得鞭辟入里,但要解决问题,不能只靠站在岸边指手画脚。尽管清流一道自来为君主所重,但清末有言官因过于呼喝批评,被慈禧有心设计,派给其军务或洋务的实际工作,于是一塌糊涂充军流放了事。这样对待言路当然不足取,是强人所难的所谓帝王心术,但也正说明“事非经过不知难”。若切实下场入局着手做事,则有两途,要么遵守规则,其结果即为规则所束缚,即使不为名利所迷,因为所谓“行霹雳手段留菩萨心肠”并不切实际;要么砸碎一切,然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这需要政治头脑清醒,政治手段卓绝,其实是要求更高层面的“行霹雳手段留菩萨心肠”。简而言之,要解决社会问题,需要周旋的是社会中的人,而大多数时候,社会中的人正是导致这些社会问题的原因所在,初心是想要利用他们的弱点、发挥自己的能力、上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去解决他们造成的问题,结局往往以“凝视深渊变成深渊”告终。

这本 古史六案 从不同历史阶段选取了六个作者感兴趣的故事铺开,不囿于事件本身,而从朝代背景入手分析。历史故事,皆是政治故事,立意从每个故事慢慢透露,最后在老子篇得以汇总抒发。自诸子百家以来,法、墨、儒、老各派俱有后世支持者,并雄心勃勃实践如何治天下。秦始皇从一面看是一统天下,归一文字度量,另一方面看,是“贪权势若此”,是“绝旧日诗文”。汉高祖从一面看是征伐匈奴,胸怀大业,另一面看,是横征暴敛,行盐铁等苛政。朱棣谋反篡位,一生为此所困,迁都篡史,耗国帑无数遣使出海而无所得。王安石变法后面掩映着神宗不足于宋朝数十年与民休息的安定,兹兹念念所谓盛唐气象,而后有各类与民争利之新法。而这些君主和他们选择的能臣们,无一例外看中了法家,取其愚民思想,民弱则国(君)强,民退则国进,于是焚书、坑儒、均输、国营、苛税。而天下悠悠之口难堵,于是进一步从意识形态上要求“止纷纷”,甚至篡改官方记录,行文字狱等等。从本质来说,法家在治理天下这方面的思路是把民众和君主分成两种人,将前者视为工具,不要有思想,不要有需求,只要为统治阶级服务,有心做大做强的帝王们自然深受其吸引。

深受其吸引,但结局都不好。哪怕当朝者没有立刻自食恶果,也留下烂摊子给后世子孙,且史笔凿凿,不论当政者在世时如何粉饰涂抹,他们的这些苛政恶行依然流传千古,为后来者戒。

但是为什么韩非子、商鞅、李斯、王安石们会有这样的思想?明明自己是民众的一份子,却从天子角度发心,要“弱民”? 揣度之下,应该是精英感作祟。人被分为三六九等,高级的统治阶级操控低级的平民百姓,聪明的智囊站在君主身边分得利益和权利,教(控制)人民怎么活。巴尔的摩的“毒品自贸区”之所以耸人听闻,因为看起来很像法家手笔,既然是社会最底层,无法根除,就圈起来自生自灭,像剔除一个异物,有种不把人当人看的潜台词。

这种残忍,以及不论初心如何,每每伴随而至最终形成专制独裁的恶果,现在已经越来越为大众所不齿。现代社会里,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即使难以完全实现,至少已经是一个需要被追求的共识。那么,什么样的方式去解决存在的问题是比较合理有效的呢?

作者在最后一篇里明确了他的观点:取老子,无为而治。并旁征博引,说明了一些历来对老子的误读,例如“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小国寡民”等等,辅以“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读来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此处更提出一个有点惊世骇俗的观点,即儒家和道家对治天下的分歧:“社会究竟是把自己托付于那些救赎,还是使之置诸压根儿无须其匡扶之地?…… …… ‘民主’与‘专政’虽相扞格,而实为一枚硬币的两面。“这些立论分析,解答了我看完 Wire 之后的一些疑问,同时也带来更进一层的困惑和矛盾。

道法自然无为的观点,是与民休息。让社会按照当下的实际自然发展。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并不是说依自然规律、不折腾,就能一帆风顺,而是说潮来潮去,跟着自发的节奏走,不要人为去制造浪潮,否则有涨就有跌。或者说,没有一个自然人能力掌全局,落棋无伤,反而因牵一发动全身而造成失控。这在“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也讲得很明白。读到这里,庶几可以为书中提到的几位主角们指点明路,因为这几位都是在不错的基础上享国,却不满足于现状,要不断“进步”,于是“见可欲”,而“民心乱”。

但,于平顺时克制不合时宜的雄心还算容易,于危难时要克制力挽狂澜的豪情,似乎就不怎么符合人性。老子当周室衰败天下将倾之际,判断人力已无法胜天,此刻的道就是倾颓,于是选择尊重规律,不是济世救民,而是出关隐逸,让崩塌发生。从“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看,甚或包括一切预设人为规则的终局都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儒家尊忠崇孝尚礼,而最终流于“吃人的礼教”;民主制度以各类权力互相制衡,听取民众选择,而每每为政客把控。

但普通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在面对一个烂摊子的时候,力图克服困难,创造条件,除恶匡正、解救苍生,是很自然的,这也是儒家的思路。有能力当其位的人,要放弃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对解决问题的责任感,和相伴相生的成就感,判断并接受事已不可为,早一点烂透早一点重生,这不符合当前的社会价值体系。并且,如何能够判断出当下的局势到了何种程度,也是个难题。“知常曰明”,也得达到圣人的级别了。

西方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区别,有点类似儒家和道家的区别。《保守主义思想家:从亚当斯到丘吉尔》里提到,自由主义的人们更加相信人性。《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中反复论述民选政府干预经济的后果,往往和良好的原始意图南辕北辙。自由主义者尤其是自由派经济学家,更加倾向于让如水般流动的资本自己去找平贫富差距,政府和公权力应当保持最大的克制。而保守主义者担忧在这个过程中,民众的认知能力无法理解,也没有耐性等待最自然也是最合理的经济运行结果,反而在不满中酝酿出暴乱,因此保守派认为执政党有义务在经济低迷的时候出台政策缓解民众情绪,即使这在智者眼中只是缘木求鱼,否则社会主义者和纳粹就会占领舆论,造成更大的伤害。总体而言,自由主义者更推崇无为而治,经济和社会运行自有其规律,不应当盲目仰赖“全知全能”的政客或学者,而保守主义者不信任民众的心智和本性,为了避免不患寡患不均这种无可避免的人性弱点带来的社会动乱,宁可付出一些损耗,也要由精英们来引领社会缓慢进步。

回到中华文化的背景下,圣人著书立说,肯定是出于精英心态。法家管制众生,儒家教引众生,道家放手众生,是不同维度的上帝视角。管制者希望自己永远高高在上,民众用来输血而已,最短视;教引者看得更远,意图通过制定规则和框架,树立普世价值观,逐步扬善弃恶;放手者尽量不介入,不利用自己的精英能力“有所为”,只是在可能被智者所乘时“有所不为”,接受自然发生的起伏,周期最长。从管理的角度,法家往往走到暴政不足取,道家不是对民众提要求,而是对高位者提要求,一要看透,二要无为,不符合人性,只有儒家用现世可见的胡萝卜勾着,最能满足社会运行的要求。反过来,社会教育又继续塑造深化人们对于 no pain no gain 的认知,不断完善这套价值体系。

在巴尔的摩世界,用现行的规则去解决现行的问题,是无解的。魔法无法打败魔法。用老子的话讲,以智治国 国之贼。身处其中的人想自洽,要看得清局势,分得清本心,怕事不自诩无为,有所求不自诩有为,对个人的要求极高。当社会发展没有达到一定的水平,普遍认知没有上升到一定的程度,接受现实而自保自足;能通览局势却不利用规则,克制实现自我价值的虚荣。与“穷则独善其身”的区别在于,意识到天下不是少数人,更绝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够“济”起来的。

疑惑的是,“度”在哪里。有批评的声音,而不妄图建立解决的机制,似乎就回到了本文开头的那个言官事例。因为批评总是容易些,着手做事总是难些。而且都是普通人,怎么能够知道此刻的民意民智是否已经到了事有可为的程度,只能先试着去发起,才会有可能成功。人类在科技经济各个领域都鼓励创新,力争突破,却把应用这些新技术新理念的保守和拒绝留给政治,因为技术是中性的,应用带来的后果则取决于人为制定的伦理规范。但是政客和科学家银行家都是人,人性不能只在做某些事的时候人人争先,而在做另一些事的时候慢下来。

从这个角度看,至少有一点很明确,即国民群体对普世价值的认同和对社会运行的认知决定了解决问题的大方向。自由市场可以理解为无数个体在利益选择过程中自发完善规则,进而意识到利己和利他共存,人际关系不是黑暗森林零和博弈。民选政府的运作可以理解为精英领路,人民让渡一部分权力,期待综合认知能力更高的这群人更高效的解决问题,隐藏代价是被美丽的口号煽动欺骗。独裁或专制则已经超出了需要讨论的范围,回到法家思路,是无可辩驳的既蠢又坏,因为没有任何个人能够凌驾于整体社会上,用上帝视角正确认知怎么管理调控,同时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抗拒绝对权力带来的诱惑,必然走向绝对腐朽。

思及此,结论已经较为明确,老子所提出的“小国寡民”的确具有惊人的预见性。任何社会问题都不是一夕间形成的,也不应妄图在数年内有所更替。抛弃精英视角和所谓救世情节,正视大众的实际现状,才是真正的尊重事实,实事求是。人类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体制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认知不到位的群体里。当选民还指望依靠政客许诺的法则,从别人口袋里获得自己的利益,民选体制就无法实现不干预自由市场。当普罗大众还认同成王败寇,期待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自我定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为了学成文武货与帝王,那民主体制就无法在这片土地瓜熟蒂落。此时,作为个体,在生活里坚持做正确的事,不利用规则,就是在改变现状,也同时在试探环境。如同一滴水落进池塘,涟漪延绵,水汽氤氲土壤,周而复始,入湖入河,归江归海。有效的改变最终需要依赖全体公民的身体力行,不要把自己和群体区分开,不要给自己寻找借口,自己也是万涓中的一滴,让远处传来的涟漪通过自己,继续荡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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