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名為「父親」的記憶孤島:克瑙斯高《我的奮鬥3:童年島嶼》
撰文|曹馭博(作家)
「人的生活永遠處在威脅當中,是為了從心態上準備好迎接那些罕見且珍貴的時刻:在這一刻,人們認識了自己,並且認出了自己。」
——Maurice Merleau-Ponty《知覺的世界》
經過了兩千多天,在大量感官的協商之下,愛哭的小男孩離開了童年——或者說,是童年在父親與兄長的爭吵之間,一瞬間離他而去。這種深刻的銘記,就如同他對母親之於自己重要性的描述,竟是井底反射的,由波光交織而成的記憶寶藏。這些事物將會伴隨著那些閃耀著島上春季森林和湖泊的絢麗色彩,永藏於腦皺褶的深處。
但寶藏終究只是寶藏,並不會隨著年歲伴隨他成長,與之相伴的,是和父親相處的創傷片段。我們可以用小說中一個小小意象來概括這傷停時刻——小男孩懼怕吞嚥牛奶的沉澱結塊物。那種微小的阻塞感,似乎在告訴我們:難以磨滅的烙印有時並非表痕,而是內心永藏但不顯眼的瘀痂。
撇除第一部與父親的關係,《我的奮鬥3:童年島嶼》幾乎可以視為一部獨立的作品,涵蓋了克瑙斯高在挪威東南海岸小島上開學後的7年時光。比起前兩部回憶的交叉與意識流寫法,本部幾乎都是順敘,唯一有敘事抽離的是小說後三分之一,主人公簡短地暗示父親將來的外遇,以及童年的一切如何造就現在的自我——我們可以說,這是作者對於前兩部的暴躁與執拗做自我解套。
但這本小說特殊又庸常的部分在於,主人公的童年並非克里斯多福《惡童日記》的戰爭殘酷、迪特萊弗森《童年:哥本哈根三部曲1》工人階級地區「一具令人窒息的棺材」,或是許多浪漫主義詩人讚美的古老永恆、充滿神性的大自然童年。
克瑙斯高筆下的童年是一個半農鄉的中產階級,父親是教師(儘管在家毫無身教素養),母親則是溫柔與知識兼備的家管(並且持續在職業學校進修)。彼時是70年代,挪威已經加入EFTA(歐洲自由貿易聯盟),經濟逐漸起飛,物質生活的急速增長,資訊與娛樂傳播飛起。我們可以看到逐漸長大的男孩熱愛樂隊、把性器放進玻璃瓶口,電視上有許多有趣的節目等等——但繁茂物質的背後,帶來的是內在精神的極度退卻,以及情感教育的缺漏。
讀者能發現,克瑙斯高最大限度地描述每一次旅行、爭吵、責罵、摩擦、排擠、愛情、崇拜以及主人公止停不住的哭泣——父親並非英雄,更像是軍人;而母親更像是護理師,不但治癒了他,也在他內心留下僅存不多的,關於愛的詞條。例如,什麼是情感呢?在一次兄長英格夫嘲笑年紀只有7歲的主人公戀慕鄰居安妮.麗瑟蓓時,母親斥責說,這不可笑,因為「不管是7歲還是70歲,情感就是情感。」這是你我都會擁有,永不感到自卑的武器。
而真正做到父親角色的,反而是經常與之打鬧的兄長英格夫,在失落時給予安慰,在犯錯時給予指正。甚至在小說末尾,當父親執意搬家,身高已經與父親齊等的英格夫勇於向父親反抗,希望用自己的力量獨立。而男孩要用怎樣的方式,來處理上述大量的情感資訊呢?
《我的奮鬥3:童年島嶼》其實是一個具有陰性特質、敏於環境與人文的孩子,對於自身情感世界之框架進行建造——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第一部《父親的葬禮》的主題是毀滅(與父親的緊張關係),第二部是掙扎(激情與子嗣的矛盾),第三部就是孤獨。這份孤獨並非黑暗中的無以名狀,它擁有繁茂的過程:當無數個散落在各處的「我」的鏡像被搜齊之後(這些鏡像可能是「娘炮」、「足球員」、「演奏者」、「兒子」、「弟弟」、「不被愛的人」、「渣男」、「純真男孩」),朦朧的自我也隨之消失。
或許在這樣的描述下,我們可以用拉岡的鏡像階段(Mirror Stage)來解釋一具人格的養成。拉岡所提到的鏡像是關於精神分析與嬰幼兒成長:嬰兒會對鏡像顯現極大的興趣,試圖藉由鏡像所提供的完形(Gestalt)認識自己,以便未來實現自己期望的成熟。
但拉岡繼續提出,這鏡像其實是他者,嬰兒認知的不但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一種幻象。人類透過這樣照鏡子,在不斷的人際互動中,形成「自我形像」。也就是說,我們常談論的「自我認同」,其實是藉由他者想像的、期望的、異化的、扭曲的,甚至是被誤認的——更可怕的是,鏡像是複數的,人的一輩子會看見無數個鏡像,也許都是他人的眼光。
但我更傾向於,這是一個孩童試圖用五感來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不只是外在世界的經驗風景,更多的是內在世界的創傷地圖:父母的離婚、父親的酗酒與死亡、失敗的戀愛。為什麼他會在第一部與父親相處不愉快?為什麼會有如此繁多的沉默和疏離場景?克瑙斯高直到第三部才給出一個壓抑的自我解答:因為來自父親權威的壓迫,導致自己無法適性揚才。而且同儕之間又會否定他的陰柔與敏感,但她們卻在性啟蒙的激化下與主人公相處,這使得他陷入了與他人好好相處的障礙(例如主人公經歷了「五天的戀愛」,女同學們厭惡他但依舊願意與他親熱)。
而細心的讀者將會發現,當我們一遍又一遍聽主人公複述失敗經驗的細節時,與之而來的片段是島嶼上各種顏色、氣味、溫度。甚至到後來,音樂成為他最重要的救贖——因為單有視覺是不可靠的。一個孩童的自我塑形,在搜集鏡像之外,也許還有其他行動——用凝視改變關係。凝視不只是單純地,只用眼睛瞪著一個東西,而是打開感官,用知覺來理解「被看」的東西有什麼引起我們心靈震撼的原始欲望。這也是人類賴以維生的,認識世界的方式。
此時,剛滿7歲的男孩已經度過了「嬰兒經驗失憶」(Infantile amnesia)的時期,他開始學會用語言、社會和文化框架來固定自己的感知能力。原本不經過文字和概念,如同洪流一般的世界觀物質間有了形狀。鳥兒不再是無限延長的連續體,原本在餘痕中關於溫度、氣味、顏色、時間的感官,都漸漸有了名字。這些名字可能是母親、大海或是天空。
而在檢索記憶的過程中,他發現這些記憶中被指認的名字,形狀都不完美,充滿雜質卻又印象深刻,像一個又一個獨立於整體記憶的孤島。在那之後,他依舊長大,結婚,面對死亡。孤島之間的記憶——宛如海上美麗的魚群銀光帶——它們開始貧化,如同海水乾涸,顯露出揮之不去的夢魘。直到他再次檢索,他發現每一座島的組成,都是灰暗如礁岩的父親。
男孩常常被父親壓迫,無情地被嘲笑、羞辱,甚至毆打,因為說話的方式、堆放木頭的方式、無故獲得錢財、弄丟襪子、不小心碰到了汽車座椅、吃了「太多」蘋果或借了一把鏟子幫助鄰居。但隨之而來的,是男孩開始凝視外在的景色。小男孩並不怕疼痛,他害怕的是父親,但這並不阻礙他發覺萬物的細節,儘管過程扭曲蜿蜒。
這份痛苦,只能藉由感官的協商來調和。這也許是克瑙斯高一再書寫感官經驗,以及為什麼許多寫創傷的作家一再藉由環境的複述,來達成心靈的共識:協商並非妥協,而是交換。任何在受挫記憶中受傷的個體,都需要重建一個「新體驗」來將好的因子整合進創傷體驗。例如一個人對海洋的氣味感到恐懼,因為他曾經為了拯救母親險些溺斃。而我們經過一系列活動,一個個細節取代、交換、釐清原本不好的知覺感受,讓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危險。
寫作也是一種協商,意味著在了解痛苦的前提下,一點一滴爬梳痛苦的細節,用全身的感官知覺去理解世界,到頭來,世界也將會給予你理解的懷抱。一個小孩子用感官認識閃耀的世界,來探究內心破敗的版圖到底有多麽巨大。這也許是這部小說最悲傷,但也最無可奈何的自我時刻。●(原文於2024-04-25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我的奮鬥3:童年島嶼
MIN KAMP 3
作者: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
譯者:郭騰堅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6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
挪威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被譽為「挪威的普魯斯特」。1968年生於奧斯陸。1998年,以首部小說《出離世界》(Ute av verden)獲得挪威文學評論獎。2004年,以第二部小說《萬物皆有時》(En tid for alt)獲得北歐文學獎,及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提名。2009年至2011年間,克瑙斯高出版了6部自傳體小說《我的奮鬥》(Min Kamp),主題分別為死亡、愛情、童年、工作、夢想與思考,此系列完成後,隨即獲得挪威文學界最高榮譽──布拉哥文學獎。2015年9月,更獲得了德國《世界報》文學獎。如今《我的奮鬥》系列已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近年著有《四季四重奏》(暫譯,Årstid encyklopedien)四部曲、《晨星》(暫譯,Morgenstjerne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