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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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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抑郁:表演型社会中情感表达的认知通胀

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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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体加剧了情感表达的表演性,同时也提高了大众感知情感的阈值,这就是情绪认知的通胀。

昨天听说李玟因抑郁症去世,感觉很错愕,印象中的她还是那个外向奔放、举手投足有着国际范的华语天后。但转念一想,这种错愕似乎又符合我近年来的一个印象:因抑郁症离世的人,经常因为看似不那么“抑郁”让旁人倍感诧异;而那些镜头中声泪俱下展现的“抑郁”,却往往只是公关表演的遁词。

倘若你也有类似错位的感受,显然我们不能苛责逝者“死得不对”或者那些表演抑郁的人“怎么还没去死”,那就只能导向一个结论:你我的情感认知出现了错乱。错乱的病因在于,在这个充斥各种表演与营销的流量时代,真实的情感表达对于习惯了层层滤镜的观众反而显得太假了。

让我得出这一看法的,是去年去世的一个B站up。他原生家庭不幸,也因此患上了抑郁症。如果熟悉这几年的网络环境,不难想象被贴上抑郁症标签的自媒体,在收获同情的同时往往还伴随着更多的谩骂。毕竟网上直播卖惨之频繁,已经让不少人心生厌恶,抑郁症从情感危机变成了信任危机,甚至污名化成了“玉玉症”。不过这个up所受到的网暴却不太一样,观众留言谩骂并不是因为他通过抑郁卖惨来公关或乞怜,反而是因为他在视频中的神态与内容看起来相当健康阳光,并没有半分“抑郁”的样子,让人怀疑他编造了因原生家庭而抑郁的故事。当然这一切争议随着他猝然离世而终结,只留下看客一时的错愕,继而一切如常。

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很大,倒不是因为我是这个up的粉丝,而是我最近想把研究课题往情感史方向转型。这位up之死揭示了情感史一个恒久的主题:情感表达与真实情感感受之间的鸿沟。不了解情感史研究的人,往往会望文生义地以为,所谓情感的历史,就是研究历史文献中关乎喜怒哀乐之类七情六欲的记载,探寻这些真实的情感是如何随历史而变化的。然而客观来说,古人真正的情感感受,显然是无从实证的。情感史家真正关注的,从来都不是断言个体的真实情感,而是不同时空下的社会如何规范个体的情感表达,以及个体如何回应上述规范。

由此William Reddy引入了情感体制(emotional regime)这个概念,并认为人们想象中作为概念的客观情感并不存在,实际运作的是一种综合的情感表述(emotive)。Emotive结合了情感(emotion)与动机(motive),它不仅表达了某人的情感,同时也引发了他人及此人对自身的判断。通过引入emotive这个概念,情感史家试图消解“如何判断历史中的真实情感”这个无解的命题,转而关注人们对于情感表达的认知与规范。

情感规范同样会随着时代、文化观念、乃至政治体制的变化而变。就以抑郁症为例,在缺乏相关医学、心理学知识的年代,抑郁在规范的情感表达中缺位,如果有人表现出类似情绪,则往往被斥为矫情或脆弱而不被理解。抑郁症的概念近年来被自上而下地迅速普及,但普及者往往是掌握文化与娱乐资本的精英(如社会名流爆出抑郁症)而非医学精英,因此在大众将“抑郁症”接受为一种精神疾病前,它首先成了一种“时髦”的政治正确,犹如前几年常被文青引用的“偏执”一词,本意也是一种精神疾病。

任何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都难免引来投机者的无风险套利,一时间各种以抑郁症名义的危机公关随处可见,甚至发起网暴的人也假借抑郁回避舆论的反噬。投机者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无底线的夸大,因为他们本就不抑郁(以抑郁为借口反而证明了他们的工具理性),自然乐于把抑郁表演到极限。不懂得抑郁的人如何表演抑郁?只要看看那些缺乏生活的流量们如何在影视剧中撒工业糖精或鸡精即可。吊诡的是,虽然观众吐槽流量们演技拉胯,但仍不可避免地内化这种模式化的表演逻辑,犹如网友们一边吐槽网红脸一边为网红们贡献流量。

类似地,在形形色色或拙劣、或处心积虑的抑郁表演下,观众从信以为真到将信将疑,再到嬉笑怒骂,态度看似发生了180度的改变。不变的是,默认抑郁是一种需要曝露在聚光灯下,以演技来表现与认同的情感。换言之,整个社会对“抑郁”这种情感表达的认知阈值也大幅提高了。于是我们看到那位up主,因为生活太如意而被指责压根“不抑郁”。“没有人比我更懂抑郁”,这几年在互联网日理万机,批阅十篇奏折八篇抑郁的观众老爷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一个人是否抑郁,本是患者与医学人士之间对话的范畴,如今这个决断权却被下沉到了观众手中,并且大家不以为异,这就是情感表达异化,以及情感规范失调的结果。William Reddy曾说,每一个政治体制都对应了一个情感体制,规范个体的情感表达。由此而言,抑郁症异化的背后,并不能简单诉诸观众的无能或媒体的无德,而是我们的情感表达受到消费主义体制裹挟的结果。在消费主义的逻辑下,一个精神疾病能成为“网红”,必然是因为它具有某种变现能力,至少就危机公关,明星与网红们一时还找不到比抑郁症更好用的借口。当他们凭借想象夸大抑郁症患者的外在表现时,受众们纵然不会照单全收,但多少也觉得真实的抑郁症……大概……也就与这个样子相差不远吧。

这就是所谓的情感表达的认知通胀。就像十年前发短信还会用“哈哈”表达快乐,现在“哈哈”成了敷衍,“哈哈哈哈哈”可能才是快乐。情感表达的通胀率因为世代、文化的不同也会变化,例如老一辈或外国人仍喜欢用微信默认的笑脸表示微笑,而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视之为阴阳怪气;而我至今坚持“哈不过三”,也算是面对情感通胀最后的倔强。

抑郁症不同的是,相比其他嘻嘻哈哈的情感表达,抑郁这个概念本身,就注定了它难以一笑置之。然而抑郁症患者也有自己的emotive,他们未必总想以消极示人,未必不想表现地更为阳光、正向。大众的刻板印象,实则剥夺了他们这份奢求的权力。于是李玟去世时众人错愕,那位up自杀时看客终于闭嘴。似乎死亡才能终结围绕着抑郁的质疑与谩骂,只是这个方式太残酷了。

但更残酷的是,陌生人的死亡对于人心的叩问,其实没有那么有力。如果不是情感史的机缘,我可能也不会对那位小up印象深刻。今天提笔时,我还多次想重新查找他的姓名与背景,我输入了“B站 up 男孩 自杀 阳光 不解”等一系列关键词排列组合,但仍然一无所获。一查才发现轻生的up主并不少,那个小up的尸骸很快被淹没在互联网的滔天巨浪之中。我也问了分享过他的故事的几位朋友,大家都想不起来了。

考证这个up资料徒劳无功的时间,其实比写下这篇随感还长。我终于选择放弃,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自愿的徒劳证明了他的故事并非徒劳。因为他我相信抑郁的人也可以阳光,也可以让人浑然不觉,或许也可以回归生活。我也相信真挚的情感虽然难以捉摸,但并不虚幻,远没有镜头前那些声泪俱下的表演那么机械与高亢。信笔写下这些,也是对他的一种纪念。


发稿后经过朋友提醒,这位轻生的up主应该是刘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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