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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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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是很確定能否用「回」這個字來說明「離開」;因為這裡才是我的家,理當要「回」的地方是這裡,是高雄,而不是台北。

台北往返高雄的高鐵票一趟得花將近三千元新台幣,身上沒有帶太多行李,簡單一只後背包,幾袋從台北車站大廳買的伴手禮,回家總不能空著手吧?媽媽說他喜歡吃綠豆凸,哪一次不買?要買怎麼能買最小盒的?鳳梨酥、肉乾、蛋捲、司康,還有現正流行的肉桂捲,手上提越多禮盒、禮物,好像就能顯得生活過得好,而「好」這個字是有地域性的,它在這裡所指涉的是台北。這些造出來的「好」和我提著的袋子數量成正比,它揭示著當初做了離家三百五十多公里的決定是一個好的決定。

列車等著我,伴手禮的袋子絆著腳步,我停在南下、北上、高鐵、台鐵的指標之間,停在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月台的選擇題之間,停在A車和B車;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來到台北,迷迷茫茫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時甚至得向站務員確認車號才肯安心上車。我表現得近乎像個旅客,一點兒也不是在大安區居住五年的北漂上班族。

每次返家心裡總是忐忑,想著久沒見的媽,想著記憶中的家鄉地景,我想盡辦法在高速行駛的列車上回憶關於南方的青春記憶,從距離好遠的台北一路要抵達高雄,記憶沒有因此變得鮮明,它們是加工區的夜間廢煙瘴氣,不斷在夢中造出一團又一團吹不散的黑影,掩蓋了一些我原本記得的事情。

要不是選舉,我是不會回家的,精確一點的說法是:不輕易回家。
我不像我的室友們每天都要和家人通電話,一有休假就返家,回家對我來說是一年一次的事情,過年才需要回家,團聚是為了告訴媽我過得很好,不好也得是好的那種「我很好」。

記得媽有次不知道用誰的手機打電話過來,才剛接起,媽就不耐煩的問候:「你還記得我是誰嗎?」想當然,我怎麼會知道一串不熟悉的電話號碼另一頭的大嬸是誰?媽尖叫著說:「我是你媽!你都忘記你媽了嗎!」想想也是頗尷尬,一位母親要藉由這種方法才能聯絡得到自己的女兒,可見這關係有多疏遠。

多遠?
高雄到台北,算遠嗎?

這次回去,原本打算不讓媽知道也不進家門,因為我的目的地是鼓山區的投開票所,而不是鼓山路的那棟老房子。我和媽的政治立場不同,早在選舉的前一個多月,他就開始佈局他的洗腦洪水法,按日按時傳韓先生走訪地方的新聞給我,或語音留言告訴我千萬要票投韓先生,媽說:「年輕人,要救救你的家鄉啊!」

搶救,是選舉常用的關鍵字,「搶救某某某」、「某某某救台灣」。現在可終於輪到離家十年的我回來救高雄了。我多想告訴媽,除了韓先生之外,生活中還有很多事情可以關心,家鄉也還有許多事件正在發生,那些可能更值得我們去「救」。但我又想,韓先生的崛起——所謂蔣公再世,也只是喚起了媽心中曾經最純真的青春記憶罷了,或許對韓先生的狂熱與狂喜,恰好貼近了一個童年的想像。

媽以前常分享他的眷村生活,畫面上有一種黨國一家的齊心榮景。他總是笑著說,說他愛吃的眷村菜,說他小的時候和里長的孩子們在大水溝玩耍捉蝦,說他們會一起去墓仔埔捉弄正在偷偷約會的年輕男女;我想媽最喜歡的顏色可能是藍色,最喜歡的花可能是梅花,但他其實只是住在眷村隔壁的本省小孩。或許是因為這樣,長大後才要用每一張選票去支持他的童年,或許童年的天真快樂會在國民黨候選人當選的當下閃現一刻。

媽是那種會在開票夜上奮力揮舞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的中年婦人,會跟著鼓掌,跟著叫喊,甚至會跟著哭泣,他很融入這種集體歡騰的場面,認真是真情流露。小時候跟著媽跑遍大大小小的造勢晚會,我在他的眼裡看見對生命的熱情,那種平淡生活裡不曾見過的、炙熱的、狂舞、激昂的情緒,他在一整片旗海中發著光,他的笑容、他的法令紋、和含著淚的眼珠子,還有他因為過於亢奮而放開我的手,在我手心留下的汗。我知道他的快樂是真的,因為當時的我也感覺到快樂,那快樂是從媽身上傳過來的。

但後來,我再也沒辦法感受他那種因為盲目的政治熱情而感到快樂的快樂。

不只是因為小時候我的眼界就是「媽」,不只因為我離家,在外地長出自己的認知意識,不只是我曾參加學運、社運,不只是我好幾度想和媽討論這些政治議題,或是有關媒體操控意識形態的話題,結果都失敗收場。這些都不算什麼,而是我發現,當媽滿懷期待想要和我分享他的喜悅時,我並不能用我真正的感覺去回應,我再也無法共感了。於此同時,我其實好想和媽共享他所感覺到的快樂。

剛上大學的我氣焰囂張,總想和媽爭,爭贏了,媽會哭,爭輸了,會冷戰好長一段時間,最後也忘記為何而吵,以及何必要吵,後來也就不爭了。

「讓你去讀書,好回來這樣說你媽媽⋯⋯」
「你在情緒勒索!我只是要跟你討論而已,你自己一直聽不進去又不讓我好好講話!」
「我看個電視你也要管!你就不能讓你媽看他喜歡看的新聞台嗎?我做東做西一整天,我看個電視開開心心,你也要有意見?」

開心?
沒錯就是開心。
那是我和媽的缺乏。

曾經擁有過,但再也不能共享的,這樣一種失去連結的感受我沒有詞彙可以形容,因為那是很身體感覺式的,而我再也沒有辦法用同樣的方式去感受它,我只能在腦中模糊回憶,僅能依靠想像來溫存彼此;而現實是,那距離已經是不能再靠近的了,有疙瘩也有母女之間的倔強,在這一點上我和媽是一樣的,我們誰也不放過誰,包含我們自己。

媽同我在某程度上是有默契的,我們都寶愛對方卻不懂放過自己的自尊心。

投票日的前一晚,我特別告知媽我中午就會起床去投票,因為下午和朋友有約,結果隔日他起了個大早,刻意錯開我去投開票所的時間,可能是怕尷尬,或是選民之間因彼此政治立場不同而有某種心理纏鬥正在作祟,總之,這是一種我和媽磨合了二十多年的證明,至少就這點我們有持續地在進步。

投開票所在家附近的一所中學,隊伍上有許多組合,可能是夫妻或是姊妹兄弟,他們用手裡的投票通知單搧著風,彼此時而互看耳語,時而無聊地四方張望,看看前頭的腳步有沒有移動一點,看看手機的時間,再看看身旁的家人,又繼續耳語些什麼。

他們在說些什麼?
討論著哪位候選人能獲得比較多的選票?還是他們投完票要一起去哪裡喝咖啡嗎?今晚他們會一起坐在電視前看開票嗎?還是到他們支持的候選人的開票現場聲援?他們會揮舞著小旗子,他們會搭著肩叫喊,牽著手等待屬意的候選人當選嗎?
我看著他們彼此點頭,戴著口罩的面孔只露出眼睛,然後一起笑了。

「身分證、印章」
「是不是手印也可以?」
「嗯,可以,印泥這邊」
「謝謝」
「15鄰⋯⋯找到了。哦,媽媽已經來投票了喔」
「哎⋯⋯對呀,我睡比較晚啦」
「來蓋這邊,旁邊有衛生紙可以擦手」
「好,謝謝」

領完選舉票,我向前走進那個有簾幕的半密閉小空間。
待在這裡頭,莫名地有種安全感,我攤開這些粉黃的、粉紅的紙,腦海中浮現媽的模樣:他拱起背,專心一意地將印章蓋在格子的正中間,然後輕輕吹乾多餘的墨汁,怕墨水沾到別處會被當作廢票。我想著媽,想他在這個小空間裡是不是也有想到我,還是他在想開票時刻應該如何安頓彼此的尷尬?想最後究竟是誰勝出?這次會是他爭贏了,還是我?媽都在想些什麼呢?我攤平選舉票,蓋下印章,蓋在格子的正中間,輕輕吹乾多餘的墨汁。

大順路很長,跨了四個行政區,從建工路到中華路,也是我小時候搬家的路線,在科工館附近住了一年半,後來搬到鼓山,媽決定不再租屋,我也不用再轉學了,家就在這。

我在前往咖啡店的路上等紅燈,才發現畢業的那間國小已經被拆了大半,遷校到隔壁街區,那是一座綠建築,牆面是抿石子,乾乾淨淨、充滿朝氣,整體灰色系的色調莫名看來有種都會區的設計感,配著彩虹色的水管線路和陽台的綠色植栽,有新的牌樓、新的操場,可能也有新的課桌椅;超過四十載的實際年齡,現在返老還童,我認得它名字,卻不認得它的樣子。那個我認得的它,舊址就在新校隔壁,隔著一條小馬路,校區外圍被低彩度的綠色鐵皮圍著,依稀可以在接縫處的鐵網間看見土黃色的石堆與建築殘骸。它剩下的一半就在原處,再過不久會被剷平。我在想,藉由眼睛能夠保留多少記憶?趁著等紅燈的幾秒鐘,從口袋翻找著手機,趕緊拍下拆剩的校舍,雖然我已經想不起它完整的樣子,但我還認得它,也還記得一些國小的回憶。

國小最喜歡在桌上寫字塗鴉,在自己班級的桌上寫,也在音樂教室、自然教室寫,用2B鉛筆寫,也用奇異筆、立可白寫;在那個手機和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能夠亂塗亂畫就是課堂上最大的救贖。

六年級,我在自然教室認識了一個隔壁班的同學,教室裡的桌子是六人一大張的綠色木桌,桌面坑坑疤疤,被美工刀剮了一刀又一刀的,摸起來還有點脆化的粉塵感,在佈滿塗鴉和深深淺淺的文字下,已經看不出原有的深綠色,多的是烏黑的髒垢與重複刻畫的立可白、鉛筆筆跡。

自然老師是個老男人,染過的黑髮底部有新長出的白髮,他上課很無聊,是典型的「朗讀型」教學,除了偶爾做做簡單的化學實驗,其餘的時間都挺值得發呆的。記得當時用手托腮打瞌睡,半夢手滑驚醒了自己,我看見桌上有一行用立可白寫下的問句:「你喜歡我嗎」。也不知道是在哪個年代留下來的,但我下意識起筆回應:「喜歡啊」。

鐘響下課,上課鐘響。
幾週來,我和這個沒有見過面的同學,在桌上聊了開來,提前體驗幾年後網路交友的氛圍。我們對彼此的留言要相隔一週,能說的話也有限,一方面受制於桌面可寫字的空間,另一方面也不確定會否有其他同學看見我們的告白,或是將我們留給對方的重要訊息塗改消抹。

「你是真人嗎」
「我是啊,你幾年級?」
「六年級,你呢?」
「我也是六年級」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
「我是女生,你呢?」
「我也是女生,我9班的」
「我10班」
「要見面嗎?星期二中午,12:30,3F 轉角走廊」

兩個月後我們見面了,見面的時候甚至有點害羞。
因為我們小小的心靈都知道,我們在不同的時間裡,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教室的同一個座位上,以一種近乎電影般的劇情認識彼此,可真是個奇蹟。但後來我記得的事情很淺很模糊,最清晰的事情是暑假因為玩線上遊戲吵了架,對方媽媽是越南台商,還特別從當地帶了當時很流行的戒指項鍊回來,我們一人一個,在他媽媽的見證下戴上項鍊,然後握手言和。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隔壁班同學的名字,但應該是不會認得他現在長大的樣子了。屬於我們的國小就要被剷平,我和他的回憶不會跟著遷移到新的校舍,也不會有人記得這段故事,他會記得嗎?我不確定。我和他的緣分來得很快,卻短;因為沒有上同一所國中,最終漸行漸遠,也忘記戒指項鍊被收在哪一個紙箱裡了。

我和高中同學在獨立咖啡店敘舊,晚間一夥人看著網路平台的開票直播,我想媽一個人應該也正在看新聞;我吃著店裡僅有的熟食,是一盤無聊的高麗菜水餃,我想媽應該已經吃完了晚餐。

大選前夕同學們相約回家投票。
其實我們並沒有辦過同學會,日常也不會在通訊軟體的群組上聊天,畢業後我們就像不再認識彼此一般,僅僅只認得名字,卻沒有了個性,而在經過社會洗鍊後也很可能,認不出彼此的模樣。我們各奔西東南北,我們在各個城市汲取屬於那個城市的品味、穿搭、說話的方式,還有對待他人的態度。我們簡單聊了一些高中往事,當作與高中回憶的重新連線,好讓多年後的我們能重新上線,銜接這次聚會的目的。

在一輪吃喝談天過後,熱絡的氛圍隨著票數愈拉愈開,大家都安靜了起來。開始有人離開座位到門口吸菸,有人在店裡哭了,三字經叫罵頻傳,我其實不是很明白,這些久沒見的同學他們曾經是這樣的嗎?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們的情緒是彼此共享的,那個誰哭的時候我也感覺難受,另外那個誰憤恨不平,我在心頭也感覺激動不悅。儘管不是在造勢場合,是不是只要和選舉有關的,大家情緒都是容易被牽動的呢?那媽呢?媽自己一個人在家是不是也是這樣?

我覺得乏,同其他人走出咖啡店,心頭綁著惆悵和沮喪,很沉,那些想說出口的話應該都是難入耳的,也就沒說了。我們的集體失語形成一股濃霧,飄散不開而且不斷匯聚成一面堅固的毛玻璃,好像我們再也看不見未來的模樣,連它的輪廓都難以指認。我們明明回家了,卻失守我們想要守護的東西,明明回家了,為什麼卻覺得要失去這個家?

看著菸火,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怎麼覺得我要失去媽了呢?

89萬2545票。
74萬2239票。
有多少票,人和人之間有多少差距?而我和媽的距離,能用這些票數算出來嗎?這就是我和媽之間疏遠的原因嗎?它終於能被量化了?

直到午夜,才看見媽留的訊息,他說冰箱裡有切好的香瓜。小時候在家吃飯,媽總是一個人在廚房忙東忙西的,也不曉得怎麼會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忙,他煮完飯,也不讓我洗碗,他洗完碗,會從冰箱拿水果出來假裝問我要不要吃,然後自顧自一個人把水果切好。

「來來來,早上在菜市場買的香瓜,很甜,真的很甜,你趕快吃!」

媽總是很期待飯後水果,因為一天就要結束了,結束在水果的甜。
吃水果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間新聞,我們會一起看一些輕鬆的節目,可能是談話性節目,也可能是連續劇,大部分是媽喜歡的,而我也不太排斥。在我的印象中,吃水果的時候我們不曾吵架、不曾鬥嘴,不曾有過不開心。

記憶是一本很容易被竄改的歷史,它隨著時間的遞進而不斷地調修,刪減一些、增補一點。離家十年,十年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需要一些契機,好讓我勾起回憶的思緒。

媽應該是睡了,但客廳的燈沒關。
我打開冰箱看見一盤滿滿的香瓜用保鮮膜包裹著,媽一定是自己先吃了,又再多切了一些。我坐在客廳沙發,才發現沙發已經長出了裂紋,翹起來的仿牛皮摸來相當粗糙,我盯著那盤香瓜,好像聽見媽說「很甜,真的很甜,你趕快吃!」冰涼涼的香瓜讓我感到一陣鼻酸。

我回到房間,看見書桌上擺滿了保健食品,有葉黃素、維他命C片、B群、鈣片、藍莓錠、過敏藥,我把它們解釋成媽對我的「好」,一邊把媽的好收進背包,一邊確認著明天回台北的班車時刻。

其實我不是很確定能否用「回」這個字來說明「離開」;因為這裡才是我的家,理當要「回」的地方是這裡,是高雄,而不是台北。台北只是一個僅能溫飽我、繳房租的生冷他方,那裡沒有家人。

我和媽之間、和家鄉之間,有些記憶淡忘了,有些情緒只能倚靠身體感覺來回憶,忘記的東西在想起來的時候,它便是成年才長出來的痣,會在同一個地方沈澱著。



後記:寫作背景是在2018年的九合一選舉,但事實上我一直到2021年才完成這篇散文。帶著許多傷感回憶2018年的選舉樣貌,有些事實已經模模糊糊了,但情緒留了下來,我仍然能感受因政治立場不同而拉扯彼此那股「力」,誰也不放過誰的那種。當我想要以退為進的時候,往往你只能不斷後退,退到退無可退,向家人投降、棄票。我和媽就是那樣,已經爭論到無話可說的地步,在選舉期間的相處模式就是最好不要相處。但我仍然愛我的家人,而那才是最矛盾的地方,我愛他,但我無能愛他的全部,包含在選舉期間他所呈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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