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被梁羽生掰成愛國女青年的聶隱娘

比侯孝賢早50多年（1963），以《大唐遊俠傳》（第15部小說）為起點，梁羽生就開始了他「大唐遊俠三部曲」的寫作。

梁羽生是很看重唐傳奇的，不過，聶隱娘似乎從來就不是他的最愛。梁羽生曾在《中國武俠小說略談》一文中提到過，在唐傳奇中，他最喜歡的是《紅線傳》和《虬髯客傳》。

梁羽生的大唐遊俠江湖足夠廣闊，大得可以同時容納薛紅線、聶隱娘和虬髯客。在梁羽生的小說中，聶隱娘被時空前移了兩代人，不再生活在田季安的時代，而是穿越到了薛紅線的年代。薛紅線最有名的刺客事跡是盜田承嗣家的寶盒，田承嗣是魏博政權的創始人，也是田季安的爺爺。不過，本應是老前輩的薛紅線卻還是聶隱娘的師妹。

聶隱娘從來就沒有做過梁羽生小說的主角。在安史之亂時代的《大唐遊俠傳》中，聶隱娘和薛紅線都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到了《龍鳳寶釵緣》，薛紅線（又名史若梅）成了第一女主角，與男主角段克邪一塊游劍江湖，順便拯救了大唐江山；而聶隱娘卻連第二女主都很懸，而且性格偏男性化，性格偏理中客。

不過，在情路歷程方面，梁羽生對聶隱娘比侯孝賢要出手大方得多。在《龍鳳寶釵緣》中，聶隱娘的第一個男朋友叫牟世傑。注意，前面提到的虬髯客在此隆重出場了，牟世傑是虬髯客的曾徒孫。聶隱娘的初戀遭遇了被甩，牟世傑在梁羽生的筆下是一個野心家的角色，在當上了武林盟主之後，竟然還想造反當皇帝，因此勾搭上了史思明之女史朝英，希望借重女方手中的三萬大軍完成皇帝夢。故事現在看起來非常老套，野心男牟世傑為了事業（江山），為了老闆女兒（「偽公主」）拋棄了小家碧玉，基本是另外一個慕容復。從譜系上來說，連田承嗣都是史家的部將，而聶峰則又是田家的部將，聶隱娘與史朝英的家世實在差得太遠了。

聶隱娘的第二段情史也非常老套。被傷透了心的她再也不會愛上那種事業成功的霸道盟主，而是選擇了一個默默愛着她的，有點平凡的方辟符。有意思的是，在侯孝賢的電影中，聶隱娘愛上的也是一個挺平凡的磨鏡少年，沒受過情傷竟然就懂得了絢爛歸於平淡的愛情大道理。

梁羽生和侯孝賢在聶隱娘的愛情上達成了兩個共識：第一，磨鏡是關鍵詞，方辟符雖然自己不磨鏡，但他的師傅是武林前輩高人「磨鏡老人」，好吧，磨鏡老人的徒弟應該也可以叫磨鏡少年；第二，聶隱娘特別喜歡日本男生。在梁羽生的小說中，牟世傑出生扶桑，是扶桑派的傳人；偏偏侯孝賢電影中的磨鏡少年也是日本人。總之，一定要有日本人。

在梁羽生的小說中，最出彩的遊俠刺客其實並不是聶隱娘和薛紅線，而是空空兒。對，就是侯孝賢電影中那個會使巫術被亂箭射死的同名外國老頭，據說也是成語「妙手空空」的商標權擁有者。

梁羽生的空空兒是個中國人，職業不是巫師，而是天下第一神偷。從《大唐遊俠傳》到《龍鳳寶釵緣》再到《慧劍心魔》，空空兒是貫穿三部曲的重要配角。梁羽生一輩子寫武俠最大的弱點，可以說就是不會描寫反派以及所謂亦正亦邪的人物，往往都是一以貫之的臉譜化。偏偏在空空兒身上，他非常難得地寫活了一個一出場多是站在反派一邊，慢慢被高大全的男主角吸引到正方陣營的怪人。

空空兒最大的弱點就是護短，特別是愛護他那個非常臉譜化的壞師弟精精兒。在唐傳奇《聶隱娘傳》中，空空兒和精精兒都是魏博那邊的著名殺手，二人關係不詳，精精兒武功比較差，被聶隱娘幹掉了，空空兒武功更強，被聶隱娘施計騙走了。而在侯孝賢的電影中，空空兒卻演繹成了精精兒的師傅，而精精兒卻又是田季安夫人田元氏的另一個分身。

最後，要說說梁羽生的歷史觀。不得不說，先生的歷史觀太過於正統，太受他左翼報人身份的影響了。

同一個大唐遊俠江湖，侯孝賢拍出了一個聶隱娘「慎殺」「不忍」的意思，似乎以一個現代人道主義者的立場，拒絕被「統一大唐」、「刺殺分離主義者」類似的意識形態大帽子綁架。當然，這仍然有點俗套，甚至有點荷里活的政治正確。

不過，梁羽生的江湖卻是無比正統的，那些江湖兒女一個個家國覺悟高得好像隊伍里都派了政委似的。雖然他們未必要直接被朝廷招安，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卻和宋江一樣一貫與朝廷保持一致。比如，正派遊俠們會像郭靖守襄陽一樣去幫張巡許遠守睢陽，與安祿山史思明勢不兩立，而邪派中人一定是安史那邊的爪牙，甚至連歷史上戰死於睢陽的大英雄「南八」南霽雲都是我輩江湖中人。再比如，聶隱娘與正派遊俠們最終與牟世傑決裂，也是因為此人顛覆我大唐江山之心不死。

總之，決定江湖中人正邪兩分的，只有唯一的標準：幫朝廷的、維護統一的就是正派中人，與朝廷為敵的、為分裂勢力效力的就是邪派中人。這樣一種極致的正邪之分，恐怕連「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金庸都覺得夠嗆。

有趣的是，在梁羽生時代背景置於清代的小說中，武林正邪兩派的甄別法卻發生了徹底的反轉：但凡為清廷效勞的都是武林敗類，而反抗清廷的卻都是正派人士。在像《塞外奇俠傳》《白髮魔女傳》《七劍下天山》和《江湖三女俠》這一脈的小說中，「天山派」成了正派勢力的中心，同樣是與分裂勢力做鬥爭，大唐朝廷就是江湖兒女所向，清廷就是十惡不赦。更搞笑的是，大概是在一本叫《俠骨丹心》的小說中，梁羽生把大小金川描寫成了武林正派同道西南抗清的基地，而史實是，這明明是藏人土司和乾隆打的糊塗仗嘛。

在梁羽生的筆下，沒有不知春秋大義的人道主義刺客聶隱娘，只有愛國女俠聶隱娘和她的統派朋友們，沒準電影還可以拍成反分裂主旋律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