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裡
他們將她放進長盒子裡。她顏面姣好,不知是化粧師技巧好,抑或是花樣年華的她依然留有掩不住的光華。
守丁佝僂著背迎向濛濛的陽光,年輕的他一下子好像蒼老了十幾歲。他呆呆地瞪視前方,彷彿無視於這一切的存在。
他們在廣場裡架起木條,木條是她最後的床,床上布滿鮮花,還有她生前的遺物。她身穿一襲白衣,那是她生前最喜愛的顏色。
簡單的超渡佛事,默哀之後,他們為她蓋棺。負責火葬的人早準備好柴堆,將棺木架在柴堆上。澆油。點火。火光熊熊吞噬木條,黑煙飄湧,淒風囚挾焦氣,層層重重的嗶啵聲中,守丁瞇起雙眼,在火眥焰逼的煙塵之中,強忍住淚糊的視線,只為見她最後一眼。
直到木塌棺裂,花萎人灰之際,浴火的她亦銷毀了容顏,他終於再也難以抑制心中的悲鬱,痛哭失聲。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她十歲,他九歲。
守丁初見她的時候,真可以「瘦骨嶙峋,有若魍魎」八個字來形容她。她躲在稻草堆裡,嚇壞了守丁,還有同他一塊兒玩的一班朋友。
孩子們的遊戲天堂裡竟藏有這等鬼魅?膽小的早哭了,膽子大點的呦喝奔走,通報左右。在眾人的圍觀下,她睜著深陷的大眼,無聲地蜷曲著,彷彿這些人是她的命運巨神。小小的守丁望著她,除了好奇與驚懼之外,還有一點來自人性底層的同情。
當時,嚶囈的人聲彷彿遠遠褪在身後,只剩她的一股給與他無比震懾的力量在周遭盤旋。
許多人只有同情,沒有行動,看來她似乎命定要被摒棄。
「小妹妹,妳從那裡來的,怎麼會躲在這裡?」
村長伯蹲在她面前,慈顏悅色地問她話,圍在一旁的村民吱吱喳喳地發表言論,有人憐憫,有人猜測,更有人幸災樂禍。守丁個子小,擠在大人與拉扯的孩童之間,拼命找空隙鑽進去。隔壁的小山為了往前擠,推了他一把,他的臉整個兒埋進前面大人的屁股肉裡,那人回頭在他頭上賞了個老大爆栗,破口罵了開來,原來是小山他媽。
守丁摸摸頭,仰首叫了聲顏大嬸。大嬸見是他,歉然地裂了裂嘴,把他讓到前頭去。他擠得過分用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個狗吃屎,好在大嬸從後頭扯住他的衣領,他才沒有跌倒。
「可憐喔,瘦成那個樣,一定是好幾天沒吃沒睡了……」
顏大嬸嘴裡嘀咕,手卻沒閒著,一手抓小山,一手抓守丁,不讓他們太接近那個可憐的女孩。
守丁隔著人牆的縫隙看那女孩,她一句話也不說,只張著大眼瞪視那些環伺的眼睛,一臉愕然與呆滯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聽見母親溫婉鎮定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趕緊從人堆中鑽了出來,即驚喜且驕傲地牽住他母親的手,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這隻手的溫度中安靜了下來。
「村長先生,先讓她到我那兒住,一有她父母的消息,我再帶她回去。您覺得怎麼樣?」
「也好。不過,是不是要先帶她去警局裡問問話,做個筆錄什麼的。」
「那當然。」守丁的母親把目光停在那可憐女孩身上,說:「不過,她現在這個樣子恐怕也問不出個什麼來,不如,過幾天她精神好一點了再說。」
村長伯邊聽邊點頭,滿臉堆笑道:「好好好,就這樣就這樣,過幾天再說,過幾天再說。」
母親拉著守丁的手走向她,所有人都讓開了路。守丁的母親蹲下身來,微笑地看進那女孩的眼睛,輕聲柔語地說:「別害怕,我們不會傷害妳的。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沉默地注視前方,彷彿沒有聽見守丁的母親問她的話。守丁站在母親身旁,覺得陽光下的她有如一隻鬼魂,陰灰中帶著點透明的質感,彷彿隨時會從人群間蒸發,就好像她平白無故出現在這兒那麼簡單。
「阿姨帶妳回家好不好?」
聽到回家兩個字,她居然驚恐了起來,惶惑的目光中透出畏懼,機警地環伺八方,好像在考慮要怎麼逃出這裡。
「好吧,我們不回家,不回家,妳不要慌。阿姨問妳,妳肚子餓不餓?要不要阿姨帶妳去吃飯,吃飽了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守丁的母親小心地拉起她的手,她沒有抗拒,但卻連站的力氣都沒有。守丁望望母親,又看看那個又髒又瘦的女孩,只見母親憐惜的歎息了一聲,輕輕摟住那女孩,將她抱起來往家裡走。圍觀的村民這才慢慢散了,只有好奇的孩子們跟在他們後面,直到守丁把門關上了,他們還在門外輕聲地議論著。
守丁的母親收養了那個女孩,讓她成了守丁的家人。
一開始,守丁在家裡見到她就躲,她一見守丁也低頭不語,他們兩個好像跟彼此賭氣似的,誰也不肯開口先找對方說話。母親要他稱她姊姊,他怯怯喊在嘴裡,而她也沒有任何表情,只那麼定定地望穿他。望他,卻不看他,彷彿他是個透明人。他沮喪極了。之後的八年裡,他沒有再叫過她姊姊。
守丁的朋友、同學因為對她的好奇轉而同他拉攏,使他有些驕傲。可是他卻一點也不知道她從何而來,不知道她姓啥名誰,更不知她的過去種種。除了母親為她取名「穗裡」之外,他不知道有關她的任何事情。因此,他不斷向人賣關子,葫蘆裡賣的不是藥,而是空空如也。
她是個不容易親近的人,守丁想盡了辦法給她機會對他說話,她就是無動於衷。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在課堂早自息,那時候老師還在辦公室喝茶,同學們忽然鼓噪起來,他循著同學的眼神往窗外看,瞬時全身像扠在火上烤似的燥熱起來。原來是穗裡。
穗裡發現守丁看見她了,在教室外面羞赧地朝他招手,他三腳兩步往外跑,臉上燒得通紅。
「你的作業簿。」
說完她將簿子遞給他,轉身走了。他手上端著簿子,怔怔地目送她走遠的細挑身影。原來是守丁忘記拿作業薄,母親託她帶來的。
這是他們頭一回說話,雖然她只說了一句話,而他一句話也沒說,但他永遠記得那個微冷的清晨,她娟細如絲的聲音,伴隨著落葉一起飄灑在他擂鼓似的胸前。
這兩個二月來,在守丁的母親細心調養照拂之下,穗裡像換了個人似的,出落得宛如一朵清麗的百合。她甚少言語,只有跟守丁的母親在一起的時候,才隱約露出喜悅的表情。
守丁的父親在他不懂事的年歲時就不在了。守丁的母親在他就讀的小學裡教書,獨自扶持教養他至今。穗裡的突然出現,闖入了他與母親之間的小世界,分享了他一向獨佔的母愛,不禁令他心底燃起了妒嫉的火焰。當時,在他小小的心靈深處,總是對她存有莫名的敵意,好像一個屋簷下兩個看彼此不順眼的陌生人,直到那天清晨她送作業簿來給他,他們之間才開始有了微妙的轉變。
隔年五月的一個晴朗的下午,守丁剛放學回家,正準備過穿堂到屋後,一個綿綿緩緩的聲音令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躡手躡腳地走近母親臥房門前,細聽她與母親的對話。
「明天我帶妳去入學,這麼待在家裡不出門也不是辦法,妳總是要走出去的。」母親溫和的聲調充滿憐惜。
他可以想見她垂頭不語的樣子。
「穗裡,不是我逼妳。雖然妳在家可以幫我很多忙,我也可以在家教妳讀書,但畢竟妳還是要學著獨立,與人相處。未來的路妳要自己走,沒有人可以替妳的。我不知道我這樣說妳懂不懂,但我真的是為了妳好。」
躲在門後屏息竊聽的他,開始覺得全身都癢了起來。熱汗濕透前襟,一滴滴騷得他快受不了,可他卻一動也不敢動。等待中,她幽幽細細的聲音終於出來了。
「六姨(守丁的母親在娘家排行第六,村裡與守丁同輩的孩子都喊她六姨),我好怕。我怕我一出門就會被我阿爸抓回去。我阿爸為了喝酒賭錢,會再把我給賣掉的。上回我差點被打死……」
他耳邊飄來她嚶嚶的啜泣聲,母親的安撫聲,還有他濁重的呼吸聲。對他而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穗裡,她是從來不在人前掉眼淚的。
「不會的,穗裡。妳已經逃得夠遠的了,沒有人想得到一個孩子能逃這麼遠。我知道妳受很多苦,但也不能關在這裡一輩子啊!妳總得出去看看世界,重新過活。六姨保證,絕不會再讓妳重回以前的生活了。來,乖,別哭了。眼淚擦乾,勇敢一點。記得,不管妳想要什麼,都要妳自己先克服困難走出去拿,出去追求。等待與逃避都是無濟於事的,懂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答應去上學,從四年級讀起。他聽母親說過,穗裡的親娘還沒有過逝以前,一直還迴護著她上學的權利。可惜,在她二年級還沒來得及讀完,噩運便找上了她。
自此,穗裡與守丁同年同班,他們的生活也開始有了更多的交集。
穗裡很用功,白天讀四年級的課程,晚上守丁的母親再幫她重拾以前中輟的課業。漸漸地,她照顧這個家一如六姨照顧她,而守丁也開始慢慢適應家裡多了一個人的生活。
穗裡住進這個家剛過完第二個秋天的一個涼爽的傍晚,守丁照例把曬在前院的乾柴、甘蔗皮及稻草結成一捆,準備拿進灶裡起火燒洗澡水。穗裡已經洗好米下鍋,正在收曬乾的衣物。六姨在房裡批改作業。一向都是他們兩個孩子洗過澡後,六姨就燒好菜等他們吃飯了,可那天卻跟往常不太一樣。
守丁聽母親說下個月就冬至了,那晚特別冷,風特別狂,屋裡聽風的囂叫,像鬼泣神嚎。穗裡與六姨同睡一間房。母親覺得守丁是男孩,該當學習獨處,不能再有依賴心。然而每當夜闌人寂時,他卻寧可自己不是男生。
暗夜深處,他總覺得有許多不可知的東西,張著無形的眼睛在四面八方窺伺著他。黑暗,也許是每個人最初的恐懼,可穗裡的恐懼多半卻是來自她的父親。那天,守丁終於見到了他。
家裡第一個洗澡的一向是守丁,那天他剛進浴室不久,突然聽見有陌生男子的喝罵聲,還有穗裡聲嘶力竭的哭叫。守丁沒來得及擦乾頭髮就衝出浴間,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場戰爭。
那名陌生男子發了瘋似地踢打著縮成一團的穗裡,撕扯她的頭髮。守丁的母親在一旁竭力維護她,披散著頭髮與那男子拉扯。淚水與推罵,混亂成一個暴風圈。守丁在那名男子的眼裡看見頹廢的蠻橫與鮮紅的凶光,滿臉鬍髭,潦倒落魄的模樣,齜牙裂嘴地發出低濁不清的怒吼。
守丁趕過去撲向他,掄拳亂打。突然間,他提起守丁的衣領,將他狠狠丟開。守丁不顧一切地又撲了上去,他索性抓起守丁,面對面瞪視著,混合著檳榔菸酒味和口臭的喘息吐在守丁臉上,好像一口要將他吃下去似的。他那扭曲浮腫的臉,二道帚眉狠狠糾結,簡直像一頭凶性大發的野獸。守丁嚇得閉住眼睛,他一把將守丁擲到地上,痛得守丁在地上打滾。
這時候,左鄰右舍適時趕來,圍觀的人愈來愈多,他才住手。
穗裡像一棵才被暴雨狂風蹂躪過後的弱柳,蜷曲在牆角,不住地抽噎、顫抖。守丁無視於周遭的嘈雜,只關心她的痛苦與委屈,當時她是他唯一憐惜的目標。他心痛的想,從此,她該是他羽翼下的倦鳥,他要保護她一生一世。
就在眾人熱烈地為穗裡決定命運的時候,守丁擰了條熱毛巾輕悄地為她拭去臉上的血痕與淚跡,為她撫順頭髮,為她做他想到該為她做的一切。穗裡感激地望著他,是真的看他,不再穿透他。那目光,令他的靈魂微微地抖顫著。
半個月後,守丁的母親花了一筆為數不少的積蓄,「買」下了穗裡。她終於正式地入了守丁家的戶籍,成了守丁名義上的姊姊。經過這件事的衝擊之後,他們反而相處得更融洽了,而穗裡的個性也不再如以往那麼陰鬱。
他們一起讀書、玩耍,偶而也嘔氣、拌嘴,但他們始終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畢業後,穗裡考上省城最好的一所女子中學,可是她卻執意不肯負笈離家,寧可在鄉下念二等學校。六姨沒有強逼她,只說:「二等學校也未必出不了狀元學生,只要有心,哪裡都一樣。」
守丁心裡明白,這些話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那年,守丁的成績剛好吊車尾,上了一所二等中學。
六姨對守丁和穗裡的期望其實是一樣的,她希望他們為人誠實、正直,無論未來從事哪行哪業,都能挺直腰桿過活。她常提醒他們,「知足」最是要緊。人若不知足,就算把全天下都擺在你腳下,你也不會快樂。
她教導他們對環境要知足,對自己卻不能滿足。對自我滿足的人就不容易進步,唯有提昇自己的智慧,才能壯大精神境界,使自己不管處於何時何地都能自在常樂。這些教誨,守丁和穗裡都時刻銘記在心,可是任誰也想不到,知足的他們,竟也逃不過命運手掌的撥弄。
穗裡的美,逐漸引來村裡少年的覬覦和傾慕。那個時代的男女之情,大都經由媒妁之言,鮮少有人敢逾禮而行的,尤其是他們那種鄉下地方更是如此。最初,媒人上家裡來遊說時,穗裡才剛滿十六。
同年,穗裡考上師範專科學校,斷斷不可能馬上嫁人。守丁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欣慰,彷彿她會一直這麼下去,永永遠遠做守丁的家人。那感覺,是隱埋著煩惱的喜悅,無人能窺破的一份情。
穗裡離家求學的前夕,是個燠悶的夏夜。守丁輾轉反側,一夜沒睡穩,大清早雞未啼,他就搬了椅子在前院等日出。薄薄的濃霧浸淫著他的肌膚,剛理過的平頭沾染水氣,水氣溶化成沁涼的水珠流下他的眉心,順著鼻樑滾進他灼灼的熱淚中。那一刻,他更清楚了自己的感情。
日出了,穗裡悄悄來到守丁身後,為他披衣。
「這麼早起來吃露水,不怕著涼嗎?六姨叫你吃早飯呢!」穗裡的聲調裡夾雜著溫柔與責備,一向不多話的她,總能令人感受到她的善體人意。
「穗裡,妳一個人離家怕不怕?」他依然背對她,面向著剛剛露臉的朝陽。
「不會了,有啥好怕的。有你和六姨給我當靠山,就算離家再遠,一想起你們,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她一面說,一面掏出手絹幫守丁拭乾頭臉上的露水。他靦腆低頭,訕訕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清晨,他們顯得格外地親近。也許是離別在即,促使他們特別珍惜相聚的時刻吧。各奔前程之際,想到的無非是再見之期。穗裡同他商量著下回放假時,要一起陪六姨四處走走。
「這些年來,六姨除了學校之外,鮮少出門。我心裡面一直惦著六姨的健康,她的心臟一直都不太好,你平常該勸她有空出門走走,既能調適情緒,對身體也有助益。」
守丁很瞭解母親,她是個性喜恬靜、一得空就伏案看書或親近花草的人,要她出門走走,只除非逛書店或花市才有可能。
「這我曉得。倒是妳一個人離家,事事都要多加小心,身體也要照顧好,別讓我們擔心。」
他回頭牽她的手,她沒有抽開,靜靜讓他握著。朝陽灑了他們一臉金黃,此時此地,守丁心裡只盼望這一刻永不流逝。
守丁的母親是家中的么女,父母早在守丁未出世前就歸天了,兄姊又住得遠,各有各的家庭,很少往來。守丁的父親是孤兒,無親無故。因此在他的記憶中,別家過年過節的熱鬧氣氛,在自己家裡是見不到的。
守丁對父親完全沒有印象了,只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是個勤勉正直的人。雖然他在守丁很小的時候就過逝了,但每當守丁望著照片中的父親,還是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種沉默的軒昂。母親一直沒有提過父親的死因,每當守丁問及,她總是說:「生有時,死有日,早晚的事。過去的就過去了,還問它作啥?」
「生有時,死有日。」生命真如此薄弱得沒有一點選擇的權利嗎?如果生命可以任意做選擇,那麼是不是可以選擇不要相遇,或永不分離?
穗裡的離開,讓守丁初次體會到了生離的痛楚。
進了師範之後的穗裡,比以前更出色了。個性上的轉變使得她更加意氣風發,開朗大方。守丁老是有種抓不住她的感覺,每當與她對話或相處,他下意識裡就不自覺地感到自慚。他覺得自己愈來愈像她的小弟了,可是有誰知道他心底有千百個不願意。至少她應該知道。可惜,她似乎始終沒有察覺。
知子莫若母。守丁的母親早就看出來他的煩惱,眼見著他為情所苦,卻只輕描淡寫地丟給他幾句話:「感情的事,勉強不來。你不要只顧眼前,眼光要放遠。如今你再不圖上進,未來你拿什麼給人家,又要人家怎麼待你?」
後來,母親實在看不過他的頹喪,才又訓了他一頓,要他好好用心功課,不管未來如何,至少自己有了條件,不怕以後沒有更好的對象。可是情深如斯,怎堪自拔。守丁心想,泥足已深陷,就讓它覆頂吧!
隔年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守丁偷偷南下尋她,卻緣慳一面。不過,卻從穗裡的同學口中得知一件令人擔憂的事,她的生父又找上她了。
守丁不敢告訴母親他去找過穗裡,又十分擔憂她的安危。畢竟這不僅僅是她的傷痕,也曾是他們記憶中共同的陰影。為什麼命運總是對她如此不公,她才剛剛開始走出她生命中的陰霾,邁向希望,誰知噩運的魔手又來攫掠她。
過了一陣子,守丁忍不住寫了封關懷備至的信給她,並詢問她的近況,是否需要任何幫助。她的回信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甚至沒有提起生父再去糾纏的事。第二封信他再也難隱心中的擔憂,單刀直入問她此事,誰知那封信卻有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
他來找她的那天傍晚,她剛洗過澡,與好友何容約好去看電影。臨出門,室友跑進來找她,說有訪客。她心內狐疑,會是誰?不會是六姨或守丁吧?會是守丁翹課來找我嗎?她忍不住內心裡複雜的喜悅,快步走出宿舍。
見面的那一瞬間,她倏忽止步,掛在臉上的笑容不知覺地垮了下來,張口結舌地惶視那人,她此生最不想見到的人。
眼前這張臉,縱使燒成了灰她也認得。短短二三秒的時空凝結,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反身想逃。他卻比她更快,抓住她的手腕。她努力掙脫,想喊,卻不料他跪在她跟前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阿婉,是阿爸的不對。我千不該萬不該,為了喝酒賭錢,害妳受那麼多的苦。阿婉,妳要原諒阿爸。阿爸老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阿婉,我的好女兒。妳,妳要體諒阿爸呀……」
他哭得悲切,不似以往般跋扈強橫。這情景簡直有如雲泥之別。她驚愕、惶恐、無助、不忍、慌亂,忽然所有的委屈與情緒都紛至沓來,湧上胸口,化成淚水。
跪在眼前的男人是誰?是她的父親嗎?他老淚縱橫,邋遢頹唐。他白髮叢生,面瘦肌黃。他正舉手掌臉,數落自己的不是,她握住了他枯乾的手,跌坐在地。畢竟,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
自此,穗裡的父親常來看她,偶爾帶些吃的用的給她,彷彿想彌補些什麼。雖然在她心底,對於父親還有一層抹拭不去的恐懼,但幾個禮拜下來,她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父愛,令她百感交集,疑真似幻。
事情發生的當日,學校發了電報通知守丁的母親。她看了電報當場昏厥過去,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擊,心臟病發住進了醫院。穗裡身後的事,只好由守丁一人代理。他託了隔壁顏大嬸照料母親,隻身南下。
火車疾駛間,憑窗的他又一一憶起當年。窗外的田野盛樹有若往事,紛紛錯肩而逝。多晴好的天哪,萬里無雲,日麗風和,卻止不住他汨汨潸流的淚水,伴隨撲面而逝的風,飄灑翻飛。
她的遺書言明要火葬,要把她身體內外沾染的腌臢、污穢及不幸燒成灰燼。要把她過去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隨滾滾青煙奔天。
她寫道:「讓我自由自在地翱翔,不受世俗羈絆。讓我輕快地翩躚,不受重量。愛我及我愛的人,來世再報。」
紙末一行模糊的字跡:「六姨,對不起,我先走了。我想念我親娘,我要去找她。您多保重。千恩萬謝,筆墨不能形容。還有守丁,謝謝你……」
他的淚滴糊了字,和著她的淚漬。
「謝謝我,就只謝謝我這三個字嗎?穗裡,妳謝我什麼?謝我的深情,還是謝我的親情。我寧可自己寡情、無情,不再有情。有情是這麼的苦,這麼的苦啊,妳知不知道?」守丁椎心疾首地向無垠的天地作無聲的吶喊。
穗裡的父親一直就沒有打算放過她。自從他找上守丁家那時起,他就目不轉睛的盯牢他們,巴望著再敲幾筆酒錢、賭資,卻苦無機會。
後來他又染上了毒癮,日子過得異常狼狽。為了吸毒,他不惜出賣女兒。這一次,穗裡離家宿校,正是他重拾親情的大好機會,他自然不肯放過。一開始,他表現得可真像個可憐又慈愛的父親,待穗裡心軟上勾之後,她那無情寡義的父親,竟拐騙自己的親生女兒賣給煙花戶。
煙花戶裡的鴇兒為迫使執拗的穗裡就範,竟令幾個大漢輪姦了她。之後,穗裡為逃出火窟,假意馴從,這才覓得機會逃了出來。
逃出火窟的穗裡,沒有向任何人求助。守丁瞭解她的個性,她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絕不會死在那個曾經凌遲過她的地方。
她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堅決而不肯留戀,就像她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一樣忽然。
那天,她趁同學上課、宿舍無人的時刻留下遺書,搭車去海邊,走進它,將自己埋葬到她最愛的那片深藍靛綠的大洋中。在那個晴美風好的六月天裡,她狠心地結束了一個十八歲、青春頂盛的生命。
飛灰扶颻,細火氤氳。他腦海裡浮盪著她綽約多姿的身影,笑貌音容猶在眼前,往日歷歷,卻已成煙……明朗的六月,彷彿她嫣紅的笑靨。去吧!與花絮風葉、星辰日月共舞。這死的忌日,也正是妳生之誕辰。
他心中默禱著,願來世再結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