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高加索衝突,為何注定要踩剎車?

孫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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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7日,長期位處報導邊緣的南高加索,在幾聲炮響後躍上了世界頭條。剛於7月短暫交火的亞塞拜然與亞美尼亞,如今再次兵戎相見,漫天煙硝中,兩國駁火不僅在陸空上演,也於媒體宣傳中如火如荼進行。

綜觀此次衝突態勢,對雙方而言,可謂是1991年戰事的延續,彼時兩國雖簽有停火協議,卻始終難扼民族仇恨與領土糾紛,雙方政壇更將此事化作民粹提款機,遂行政治鬥爭、大規模網路審查,並欲藉“國仇家恨”遮掩治理不善與經濟問題。今年的衝突頻現與規模升級,除受歷史等結構性因素驅動外,更有疫情重創兩國經濟,催生轉移國內注意力的需求脈絡在其中。

而對周遭大國來說,其立場也決定了此處的衝突規模。在1991到1994年的慘烈戰事中,俄羅斯雙邊押寶,並在確保相關利益後,促成了兩方停火和談;伊朗與土耳其則在承受戰線擴大的相關成本後,站到了要求停戰的一端。長年以來,“穩定的南高加索”才是眾望所歸,此次土耳其雖看似全力支援亞塞拜然,致使“土俄代理戰爭”的敘事漫天飛舞,卻實則未超出其在1991到1994年戰爭的介入力道,諸多雷聲大雨點小的口號宣示,更多是為鞏固艾爾多安的國內支持度服務。

在南高加索的山脊上,大國於此布局,小國扈從求生。戰火雖乘載了民族的盼望與血性,卻往往是遂行政治目的的手段,而非目的。亞阿衝突之所以不斷復發,與大國的不願強力介入、改變現狀有關;但也正因外部勢力的抽身勸和,歷次衝突的規模皆未突破臨界點,難回過往全面開戰的慘烈。

納卡爭議的歷史回聲

自歷史視角剖析近日的亞阿交火格局,大約可追溯至蘇聯末期的1988年。彼時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大城騷亂漸起,一系列衝突在1991年蘇聯崩解時,逐步上升為全面戰爭。雖說雙方最後在俄國調解下,於1994年簽署《比什凱克協議》(Bishkek Protocol)商定停戰,卻依舊難止小規模衝突的復發。

自2008年起,兩國幾乎每隔兩年便要短暫交火,2020年更是一砲雙響,在7月與9月接連爆發了軍事衝突。而雙方之所以經年累月不斷鬥爭,為的便是懸而未決的歷史舊帳:納卡地區主權爭議。

納卡地區全稱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是塊佔地4,400平方公里(1,700平方英里)的多山地帶,人口約有14.5萬。就法律視角觀之,此地位處亞塞拜然境內,是國際公認的亞國領土;但由政治現實角度來看,此處的實質統治者,並非亞塞拜然政府,而是亞美尼亞所支持的阿爾札赫共和國(Republic of Artsakh),人口也幾乎清一色是亞美尼亞人。之所以會有這般尷尬局面,與高加索的地緣及歷史息息相關。

高加索位處歐亞之交,地勢多山,民族分布複雜,自古便是小王國與政權林立的政治生態。當人類行至“帝國”年代,此處便也成為各大帝國的緩衝區,以納卡地區為例,其自公元前5世紀起,便是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勢力範圍,又於前3世紀成了亞美尼亞王國的屬地,更在公元前36年成為羅馬帝國的邊疆一隅。此後其輪流在波斯與羅馬間變換歸屬,直到阿拉伯半島的哈里發於7世紀征服高加索,便又多了另一維度的緩衝意義:基督與伊斯蘭的混血區。

長年以來,納卡受亞美尼亞與羅馬影響,以基督信仰為大宗,但在阿拉伯帝國引入伊斯蘭後,此處又遭塞爾柱帝國、埃爾迪古茲王朝(Eldiguzids)等突厥穆斯林政權經緯百餘年,加之蒙古西征後出現的眾多小汗國,納卡遂與諸高加索政權共步伊斯蘭化進程,突厥人口也漸次在此生根。16世紀起,此處成了奧斯曼與伊朗兩大穆斯林帝國的緩衝區,納卡亞美尼亞人也為反抗伊斯蘭政權統治,開始了武裝起義活動,並由此吸引到來自西北的帝國垂青:俄羅斯的羅曼諾夫王朝。

俄羅斯的帝國化轉型過程漫長,但大體是在彼得一世與葉卡捷琳娜二世兩位大帝期間,確立了擴張政策的基礎。鄰近高加索的阿斯特拉罕城便是在彼得大帝執政時,成了俄羅斯里海艦隊總部,使帝國鐵蹄得以在1722–1723年的俄波之戰中,重挫波斯薩法維帝國,讓俄羅斯旗幟就此飄進高加索。而面對伊斯蘭政權環伺的局面,俄羅斯選擇扶植同奉基督信仰的亞美尼亞與喬治亞人,作為穩定高加索的本土勢力,納卡的部分亞美尼亞人也響應帝國人口政策,遷移至巴庫(當今亞塞拜然首都)、吉蘭(伊朗31省之一)等地。

1822年起,本在波斯卡扎爾王朝(Qajar dynasty)轄下,但實是俄羅斯保護國的納卡地區(時名卡拉巴赫汗國),正式被併入帝俄版圖。根據帝國當局於1823年留下的人口普查資料顯示,納卡的亞美尼亞人多居山村,其人口數量與分布圖景尚不足以肩負統治重擔,故俄羅斯又自波斯招攬了亞美尼亞僑民前來屯居,意在擴大納卡的亞美尼亞勢力。

這般舉措雖有成效,卻直接排擠到當地世居已久的亞塞拜然人生存空間,意外埋下了民族衝突火種。

過往戰火奠定大國態度

1905年俄國爆發革命,納卡的亞阿兩民族趁亂興兵,欲在中央無暇顧及時,將對方完全掃出此地。此次煙硝雖因革命失敗而飄散,卻在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後捲土重來。亞塞拜然在奧斯曼帝國支持下,宣布將納卡併入新成立的亞塞拜然巴庫民主共和國內,並於奧斯曼一戰敗北後,改為接受英國支援;但亞美尼亞反抗軍也非省油的燈,其於1918年宣布成立卡拉巴赫人民政府(People’s Government of Karabakh),開始了武裝鬥爭進程。

雙方兩年血戰期間,納卡地區反覆易主,直在1921年蘇軍好不容易開進高加索,才漸有和談之象。蘇聯起初為拉攏亞美尼亞,承諾會將納卡與納希契凡(Nakhichevan,亞美尼亞西南隅,居民多為亞塞拜然人)兩處爭議區一同劃入亞美尼亞版圖內,後也確實付諸行動:1921年7月4日,俄羅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高加索主席團正式通過決議,實現對亞美尼亞的承諾。然而這項決議僅維持一天,便在7月5日被史達林強行否決,納卡與納希切萬最後皆被劃給了亞塞拜然。

在史達林看來,高加索地區的任一民族坐大,皆會危及中央統攝,故其不惜自毀承諾,也要讓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在此相互消耗;此外在共產國際擴張的前景下,蘇聯有意拉攏土耳其,避免其成為美國反共的橋頭堡,故史達林對亞塞拜然的偏袒,實也暗藏遞向土耳其的低調橄欖枝。

然而中央的高壓封印狀態未能持之以恆。1953年史達林逝世後,納卡爭議再起,亞美尼亞屢屢要求蘇聯將納卡(時名納戈爾諾-卡拉巴赫自治州,NKAO)劃入亞美尼亞版圖,或至少令其脫離亞塞拜然控制,卻始終難竟其功。1988年,NKAO政府發起非正式公投,要求回歸亞美尼亞,但遭亞塞拜然與莫斯科否絕,結果種族清洗便開始在各城上演,兩大民族相互屠戮,蘇軍遂再度前來平亂。但今次成效不如過往,此時的蘇聯已是強弩之末,自身難保。

1991年,蘇聯崩解,亞阿兩國便彷彿脫韁野馬,納卡衝突也就此上升到了全面開戰的程度。亞美尼亞有俄羅斯與其餘獨聯體國家的傭兵協助,亞塞拜然則有來自阿富汗、車臣、阿拉伯、伊朗、土耳其的聖戰士撐腰,甚至俄方也有幾百位軍官前來助陣。雙方衝突越演越烈,亞美尼亞軍甚至攻入納卡以外的阿國大城。此外酣戰期間,兩國皆對境內的對方人民進行種族清洗,由此導致百萬難民流離失所,湧出境外。

局勢失控至此,周遭各國多已如坐針氈,要求亞阿雙方停火和談。伊朗與土耳其尤其緊張,一來兩國皆已接收不少難民,二來其也擔憂交戰砲火波及本土,故紛紛警告亞美尼亞停止擴大戰線。1993年9月,土耳其在與亞美尼亞接壤的邊境上增兵,並警告亞美尼亞立即無條件撤出亞塞拜然;伊朗也在納希契凡附近進行軍事演習,甚至提議沿伊朗與亞塞拜然邊界,建立一條二十公里縱深的安全區,以收容難民、緩衝戰火,宛若土國當今在敘北的規劃。

而相較於土伊的戰戰兢兢,俄羅斯顯然更有游移空間。兩國戰火雖也波及北高加索,但正處經濟震盪的俄羅斯反而瞄準了亞塞拜然的石油利益;而自1993年戰況惡化起,亞塞拜然便也驚覺,倘若自己再不倒向莫斯科,則亞美尼亞軍恐會一路開進首都巴庫。幾番思量下,阿塞拜然終於向俄輸誠,承諾規劃一條由巴庫直通俄國的里海油管,這才換得莫斯科垂憐,加大了對前者的軍火供給量,並強烈要求亞美尼亞停戰和談。而事後亞塞拜然確也信守承諾,與俄國合建巴庫 — 新羅西斯克油管(Baku–Novorossiysk pipeline),並自1997年啟用至今。

這場戰事讓伊土明瞭,納卡衝突雖有利可圖,卻極可能弄巧成拙、引火自焚;對俄羅斯來說,其既拉攏了亞美尼亞,也藉戰事形塑了“對俄友好”的亞塞拜然政府,“親亞美尼亞、不與亞塞拜然敵對”,由此成為其處理納卡爭議的最高指導原則。

目標異同催生停火空間

而回顧納卡衝突,雙方雖在1994年停火,但亞美尼亞不僅控制了納卡,更攻下此處以西、直至亞美尼亞的亞塞拜然領土,導致本不與亞美尼亞接壤的納卡地區,戰後可與前者緊密相連。根據統計,亞美尼亞如今控有亞塞拜然約20%的領土,納卡地區只占比7%,其餘皆為戰時佔領而來。如今兩國之間,不僅有納卡歸屬的舊恨,更多了領土返還的新仇。然而儘管結構上的火藥庫存在,納卡衝突於雙方而言,權重仍是有所不同。

對亞美尼亞來說,納卡居民幾乎全為亞美尼亞人,其也是此地的實質控制者,如此局面看似天賦優勢,實則暗藏失血劣勢。原因在於,不論亞美尼亞是否挑起爭端,但凡衝突爆發,納卡便注定是炮火前線,財產與人民傷亡必不可少,故其往往會在第一時間升高對戰事的準備程度,並訴諸大規模國際宣傳戰,將肇因歸咎於亞塞拜然,甚至不惜誇大傷亡慘烈度。

以此次衝突為例,亞美尼亞在9月28日下令全國總動員,並在接連幾天內,發布諸如“土耳其F-16戰機闖入亞國領空擊落SU-25”等只有亞美尼亞國防部如此宣稱的消息,更製作鼓舞士氣的民族音樂視頻,顯然在備戰與宣傳上頗為用心。

而相對於亞美尼亞的“朝夕之爭”,亞塞拜然的納卡夢便更像“復國遠望”。經歷1991到1994年的戰亂後,納卡的亞塞拜然人早被亞美尼亞人種族清洗殆盡,前者也失去納卡的控制權,故在此地相對沒有包袱。不論何方挑起戰端,阿塞拜然只要防止亞美尼亞如過往般反攻即可,即便衝突過後阿塞拜然在納卡寸土未得,也頂多損耗兵力,不似亞美尼亞須承擔民眾家破人亡的額外壓力。

故在此次衝突中,亞塞拜然雖也進行宣傳戰,力度卻不如亞美尼亞激烈,且至今也僅進行了局部動員,顯然未有全力一戰的打算。而正因雙方對納卡存在目標落差,反能促成調解契機。

對俄土伊等周遭大國來說,過往戰事的前車之鑑已令其明瞭,納卡衝突一旦失控,其外溢成本將高過政治獲益;而改變納卡地位將激怒亞塞拜然,要求亞美尼亞人讓出此地更不可行,故最好的處理方式,便是凍結現狀,並竭力降低雙方駁火程度與時程。

蘇聯崩解近三十年,諸多地緣局勢已然改寫,從烏克蘭、阿布哈茲、南奧塞提亞到納卡爭議,各式民族衝突在身分政治的話語下炸裂,並受大國政治經緯,但類型各有不同:烏克蘭成了俄國與西方的對峙前線,國體撕裂、衝突仍在;阿布哈茲與南奧塞提亞雖不受國際承認,卻已然凍結衝突,發展相對和穩。

而納卡爭議雖有俄國與西方的一致維穩,卻始終困在烏克蘭式的困局裡,形成同一片國土上,和平與駁火交織並行的的常態。在此脈絡下,衝突不會沉睡太久,卻也注定不會持續太長。

  • 本文由《觀察者網》於2020年10月5日首發,原文如下:

https://www.guancha.cn/sunjialing/2020_10_05_567209_1.shtml?fbclid=IwAR1ayYHooMOd2T8qw8GsEHHML2BHskD1rZHPbTPpQCF0xn-UX2-JkcNP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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