獺祭
再讀高陽的「鳳尾香羅」,孫覽批評李義山「獺祭成章,故弄玄虛」。再往下讀,作者寫道:「李義山作詩是捷才,作文章卻並不快,因為駢四儷六須用典故,有時翻開的書堆滿几案胡床,為人譏作獺祭,即便如此,亦不過竟日工夫。」
捧書至此,不禁會心一笑。自然,李義山如此高才,難免遭忌,可「獺祭」二字倒是點中我的心事。
「書到用時方恨少」,方恨腦袋記不牢。記性平平的我非常羨慕有人過目不忘,往往才看過不久的書、查過用過的字,反身可能忘卻大半;再則書看得慢,唯恐書讀得少了,或沒有時間把好書反覆細賞,成了畢生一大憾事。說到行文寫詩,自然「獺祭」難免,為引經據典或刺激靈感的工具書亂堆几案,如獺性貪食,捕魚列之,做陳物祭祀之狀。
後來我和朋友討論到此事,他也說:「真正的天才其實並不多,你也不用太難過。我曾聽說某一知名作家滿書櫃的碎紙便條,都是從書上或雜誌上剪下來分門別類排進檔案夾,寫到相關之處,反身一抽,就是成百上千可供參考的材料。」
朋友又舉了個例子,他說,大學時期有一位很有心的教授,曾經遇見過一名天才學生,琴棋書畫、語文數理樣樣精通,不管多久以前看過的書都能一字不忘,並且言之有物。教授教了他一個學期之後,感慨地告訴他,我已經沒有東西教你了,台灣是專門埋沒天才的地方,你有辦法還是到國外去吧。
後來這名天才真去歐洲學音樂,可因為性情孤介、鋒芒太露,遂遭人排擠,連教他的老師都怕他「篡位」。他鬱鬱不得志,返國後儘管大才小用,亦無可奈何,且遭忌的情況俯拾皆是。
聽完這名天才的故事,興嘆之餘,不禁覺得平凡也有平凡的好處。
張愛玲「天才夢」中有一句話:「我童年時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看到這裡時,我不覺溫暖地微微一笑,這竟與我的境遇相似。只不過她在童年時即讀了西遊記,後來更是閱籍無數,而我卻是晚到少年才開了眼界,文江學海裡浮沉,一本貪過一本,一字吞過一字,可如今還是感到腹中空虛,與人談文話詩之際,總有著胸無點墨的尷尬。
儘管欣羨他人的驚世天才和淵博學識,也還是厚著臉皮在文江學海中撒潑打滾,誓要「祭」出個半本一本像樣的書,也不枉我一場「作家夢」,但往往看了一本教人拍案的奇書,總有兩三天下不了筆(還在想著那本好書),杵在書桌前發上老半天的呆,半個字也擠不出來。
「驚才絕艷」四字許是我畢生難達的境界,可我不急,因為善於琢磨等待,再則我獺性貪食,捕魚列之,做陳物祭祀之狀的三腳貓本事,爭一席「遊刃有餘」的小小舞台,該不算是奢求的事吧!
+後記:重看以前的這篇文章,不禁啞然失笑——世事難料,以往覺得尷尬或奢求或執迷的事,而今可以說是不值一哂。走過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階段,雖不至於「明朝散髮弄扁舟」,倒也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了。
喜歡我的創作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