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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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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河水

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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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涨起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发梦的午后。风沉得像水,树枝越来越低。梦泡在水里被冲散了被漩涡搅烂了。他的父母变成了别人的父母,他的友谊断裂,长出尾巴游走了。

河水是从天上流下来的,带走了所有指甲缝里有灰泥的人。

弟弟应该忘记的。他应该忘记喧嚣在童年清晨的早餐店,豆花柔软易碎,胡辣汤热气腾腾。那个男人当街暴打他的妻子,铝勺很薄却很锋利,完整的豆花被切开,像是一道伤口。弟弟觉得那个女人身下的污水一直蜿蜒到今天,怎么也干不了。

弟弟应该忘记那个死去的老人。他与她碰过面,可也只是像一个人与一棵植物的碰面。他见过她很多次,又错过她很多次。直到她死了,直到她的身体开始在水泥地上腐烂。依然如同某个不被知晓名字的植物,坠落在某个他辨认不出的夜晚。弟弟在河水涨起来之前去了废墟,在一个没有窗户和屋顶的房子,他用蓝色的喷漆喷了两行字:

“蓝星球

是一座宇宙监狱。”

等雨水升起来了,空气浑浊,世界变成一滩融烂的泥地。野草层层叠叠地抓住墙壁,爬上天空,原本死去一次的生命攻陷了那栋烂尾楼。楼变成绿色的了,往日受过的苦,被误解、被抛弃的疼痛,却生机成茂盛一片,成为被需要的坚韧注脚。它是废墟的时候弟弟没有怕,它活过来了,弟弟反而怕了。弟弟说起那个死去的老人。他突然想到,她无儿也无女。

弟弟应该忘记那只死去的兔子。在感知到死亡后,它开始学会跳上他的膝盖。轻轻地。像是雪团有分量却柔软的触摸。弟弟说,从记事起就好像一直在失去,慢慢就不再期待了。弟弟说,所有的东西早晚会离开,接受也总会接受......像兔子死了,我当天就接受了。弟弟说,怎么面对失去,这是一个轻轻的问题。轻轻的。

弟弟把兔子埋在学校的空地里,给它立了一个碑,上面刻着它的名字——皮。他在网上找了几段祷告词,在它的墓前不娴熟地祷告,希望它能上天堂,希望它能自由。后来,弟弟又回到学校,杂草长得蛮横,慷慨的深青色托起这片土地的呼吸。弟弟发现,他找不到皮的碑了。它的心跳深深沉进大地的灵魂里,它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皮死在高考前几天,弟弟隐隐松了口气,他想皮是那么体恤,如果它不死,他就要烦忧自己高考时该把它寄放在哪里。


河水漫过了脚踝,小腿,漫过大鹅的脖颈,狗的耳朵。河水漫过流域平原上人们的嘴,漫过北方一双双干燥的眼。弟弟看到模糊的水体飘荡在空中,五金店老板在水里抽烟,星星点点的亮光随着湿软的微波飘荡,画出从指尖到嘴巴的轨迹。弟弟一直从这家五金店买喷漆,老板的松弛和呆滞总让他想起失忆的懵懂的鱼。

他每次都会问他。像问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要买什么?”

弟弟重复着,一次又一次:“要四罐喷漆,红色,黑色,绿色,蓝色。”

老人们围坐在飘起的四角方桌旁,桌面上的纸牌被水洇湿,他们的骂人声和突然爆发的笑声又一点点把牌烘干。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每天都要牵出他的狗,在水里搓揉,像洗一块抹布。水一层一层灌进耳朵,弟弟淌水走向废墟,暗绿色的底层下是碎板砖,三合板,钢筋,破烂编织袋,塌陷的单人沙发。雨季到来之前弟弟喷的字已经消逝,这些字有稻田的鲜绿色,与漫水的稻苗一起缺氧。缓慢地腐烂,然后缓慢地酒精中毒,它们说,“我想变成一只狗。如果你知道怎么变成一只狗,请联系我。”

弟弟想,或许只有他一人能看到洪水。但今天早晨,五金店的老板竟认出了他,他们在水中没有张口,同一片静默的呼吸里,他递给他四罐喷漆,红色,黑色,绿色和蓝色。


夜深了,淮河线的河岸变成了猩红色,灰白二十余年的岩石即将滑入水中。蚌埠闸已经准备好开闸放水,向远望去,京沪线上白炽的灯光透过铁架高高凝视着河流。弟弟给我发来图片,人们在大坝上围坐着吃烧烤,滚烫的夏日,天空是一大片告急紧迫的红,蔓延到人们脚边,变成裸露的小腿上被蚊子叮咬留下的一小块红肿。

“舍小家顾大家,舍局部顾全局。”脑海中这句话挥之不去。我怎么能向弟弟说出这种卖弄的悲壮和轻浮的自豪呢。弟弟自顾自地说着,“我们都是享受别人牺牲的人。天下忧愁苦难这么多。有人替我承担了,我指定好好生活下去。”

900公里外,北京的天空是柔情的粉蓝色。虫鸣和晚风一齐在灌木丛中颤动。我想起了汾河,想起飘荡着羊膻味的水库,想起温软河床边,姥爷拨开一颗清甜的落花生放进我的嘴巴里。我恨自己吝啬的清醒。

弟弟自顾自地说,“旁边是流通火车的京沪线。桥下是缓慢上涨的淮河。”我的眼泪差点跟着掉了下来。

“谢谢你啊学姐,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学姐你有时间吗?我想带你看看这片僵尸楼。”,“不好意思啊学姐,我喝多了。”弟弟总是说着这样的话,礼貌,下沉,充满歉意的。弟弟的声音带着疑虑,语句被拉长却不会真的碎开,在很漫长的空白里,他执着地捡起词语,那样用心地倾诉。即使他的语调听起来漠不关心,对什么都无所谓。

洪水里没有星星。弟弟说高中近得仿佛发生在昨天。7楼的寝室窗外有一个小平台,他用锯条锯掉了锁,把这儿变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有时候站着,“看硕大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不怎么好的城市”,有时候躺着,看天上的星星,对照着手机看到它,认得它,知晓它的名字,一颗又一粒。

“学姐,我可能会让你失望,我比自己认知的还要自私和不那么感性。”弟弟说着,充满歉意的。旧鬼重回,河水涨起来了。风沉得像水,树枝在长。话泡在水里被冲散了被漩涡搅烂了。弟弟的父母变成了别人的父母,照顾弟弟长大的姥姥姥爷正迟缓地走向相框。

我想对弟弟说,你不是的。没有人会在高考前担心一只兔子的死活,至少我不会。

河水吞没了纤细的光。有老人高举着锤子,一条一条捶打着他捡来的钢筋。废墟上的某个房间,放着床褥和枕头。等到夜晚,会有人离开城市,认领这个“家”。弟弟带着喷漆和防毒面罩站在废墟河水中,喷漆很呛,弟弟艰难呼吸。在喷漆用完之前,我问他,“可以给我喷一句话吗?”在他最喜欢的那个窗下,属于世纪初的绿色墙壁斑斑驳驳,这是弟弟那天最喜欢的地方,沉落的光依稀照亮幽幽深水。那句话是“到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正是我们的定义。”

我没有做过谁的姐姐,却在某一刻,真的期望他是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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