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第二年，我想是时候退学了（上）

§ 有人脸上刻着“生人勿近”

上一篇 J 的故事里，我写到有一个同事一有空就来我们办公室，苦口婆心敦促 J 快点准备毕业答辩，而不要继续拿着失业金做实验了。这就是今天要写的 H 了.

H 与我就读于同一个硕士项目，比我早一年入学。但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可不太好。我们的硕士项目是第一年在法国学基础神经科学，第二年去德国学半年计算神经科学，之后根据自己的兴趣可在全世界自由申请实验室做硕士论文。

当时我们硕士第一年刚结束，班里几个同学就约了那些留在法国的二年级学生喝酒，交流即将搬去德国的生活和选择论文实验室的经验。H 就在其中，他用揶揄嘲讽地口吻说着这个实验室不好，那个老师不行，听起来好像就没有他觉得还不错的地方。

事实证明我才是脑子里水比较多的人。

后来我读博士时，机缘巧合又去 H 所在的实验室完成博士计划中的部分实验，与 H 同属一个导师。我到实验室的第一天，H “热情”地欢迎了我：“你要知道做实验可没你搞搞计算机那么快哦。”

我对这个态度吃了一惊，还是笑了笑：“知道，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那就好。”

结果我才坐下来没多久，H 就拿了一叠资料给我。我的实验项目需要用到一个他用过的动物模型，他就把自己以前整理的关于这个动物模型以及小领域的资料都给了我。

§ 导师不愿意为我的实验投钱

结果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的实验也并不顺利。

动物模型本身学起来不难。我刚上手做手术时，就获得了动物管理老师的认可：头骨卡得很牢实很平整，植入很稳，缝合也很不错。但如何使用这个动物模型来回答我的问题，三个合作实验室里的两个半导师却都没头绪。

我牺牲所有周末有时还要在朋友家打地铺，就这样往返德法测试了四五个月后，原计划的两个方案都宣告失败了。法国的导师也因此不想再投入人力物力。我拿着第三方 funding 发的工资，却不能做实验，而毕业的总时长一刻也不会为我停留。

每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都很沮丧。一周又一周，我只能做点不怎么花导师钱的 trials 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结果来动员导师投入更多物力。

H 和大胡子博后总是笑话我：你怎么天天都在做 trials, 你半年来就没做过正式实验。

H 也是外国学生，我们的导师不愿意在我的项目上投资，买个两三百欧的抗体都非常犹豫，却大把撒钱给他的新项目。甚至还有新来的法国学生，我们要用同样的植入体，而导师却让我用旧的，把新的留给她。

这里既没有好的工作环境也没有导师的支持，我感到非常灰心。

§ 科学探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

平时我没实验做的时候还是会跟着 H 做点实验，学学技术。他这个人虽然爱讽刺挖苦别人，但是关键时刻却又不坏。有一次聊起我的实验计划。我说：“看来这个实验做不下去了，一直没进展，导师也不想多花钱，不过还好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搬走了。我只做计算机模拟也可以毕业。”

H 却一点都不同情我：“拿到实验结果本来就不容易，并不能如你所愿，半年做做这个，半年做做那个，然后啪地合在一起，就能发 nature 或者 science 什么的。我们在做科学探索，好的结果漂浮在空中，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觉得有点好笑，他背后有待他如亲儿子的导师的支持，而我是被放弃的棋子。他的阿尔卑斯走地鸡汤我可没有碗装得下。

“你不能让自己那么低沉，你如果数着日子等着离开，每一天你都会过得非常非常难受。读 Ph.D. 本就没有外部奖赏，但你可以看看别的方面，比如你现在跟几个月前相比，已经学会了很多技术了。这些时间不是徒劳的。你要打起精神，不要放弃，不要数着倒计时离开。做实验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结果的。你经历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不要那么容易被打败！”

H 能说这么多，我也很吃惊。我们经常跟人假笑 hello hello, bisou bisou, 却并不经常说真话。

§ 成功就是努力再加一些运气

但此后 H 看我很苦恼，就经常在跟大胡子博后出去抽烟时，叫上我去旁边吸二手烟，轮流开导我。我好受多了，我发现虽然法国的导师不支持我，但是我在德国的导师却从来没放弃过我。他鼓励我为了更好的职业发展而去尝试一下做实验，也告诉过我如果在合作实验室里过得不开心，要及时跟他求助，他会想办法把我捞出来。

我的痛苦本质在于是我太执着想要个好结果。

这时我跟德国的导师如实说了实验陷入了困境。另一方面，我也意识到困境的原因除了研究经费，本质还是两边的导师对我的项目需要的技术并不懂，而这需要我自己去解决。

所以我申请了 Riken 的暑期实习，找到一个跟我的研究问题完全吻合的顶尖实验室，想去取取经。运气不错，我去成了。等我从日本回来时，我的德国导师也及时介入，帮助我重新设计了研究计划。

虽然取经的结果并没有直接帮上我的实验，但我的处境变好了不少。在比较积极的心态下，最难的实验技术也测试成功了。

而优等生 H 的日子照例过得很好，资源多多，又深得导师器重和信任，写出了导师声称 perfect 的论文以后，很快也就要毕业了。

§  我想是时候退学了

H 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德国做实验写论文了。但是我还是一大早就坐车去参加了他的答辩。如果没有他跟大胡子博后，我可能早就退学了。

有一次我抱怨说想要退学，H 又激情演说了一段：“你可能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发帖，说自己退学以后生活豁然开朗了。可是你这样的性格，你再想起时会很后悔的。不如你再坚持一下，实在是不想做了，可以毕业以后再转行。不要在最困难的时候说放弃，不然以后你会在其他困难的关头也放弃。”

遇上一个生活一直很平坦还只知道鼓励别人努力的朋友真令人头疼。

答辩完之后，我采访了 H，他跟我说起了自己的求学经历。H 来自波斯尼亚，小时候经历过战乱。一路的求学经历都比较随机，才一直读到了现在。

“读 Ph.D. 之前我只知道自己对神经科学很感兴趣，但是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做好过这种生活的准备。毕竟我们的硕士论文只需要在实验室里工作一年左右，而读 Ph.D. 却是独自一个人工作三四年甚至更久。

“最初一年多的经历就跟一盆冷水一样把我浇透了。我来到了新的环境，这里的人说着我不懂的语言，也他们自己的小圈子，我虽然没有朋友却也根本不能融入进去。

“我们来读 Ph.D. 之前，都一直是自己求学路途上最优秀的那一部分人，一直都能从考试或者竞争中获得积极的反馈。但是读 Ph.D 不一样，周围的人都很优秀，而且也没有了外部的奖赏。好的实验结果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

“这样的生活太痛苦了。而跟我们同样处境的同事和朋友不仅没有互相扶持，还把彼此往更消极的方向拖拽。真的糟糕透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读了一年半，这时传来了我父亲得癌症的消息。我必须回我的国家去照顾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我想，也许正好是个时机，我应该退学了。”

H 的故事下周继续。剧透一下，他毕业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学术圈。

上周有朋友评论说，看来在欧洲读博的学生应该学学怎么管理自己的老板。在下周会继续讲的 H 的故事里，他展示了一些好的方法。我们同属一个导师，跟他相比，我管理导师的能力差远了。本文是“那些研究生院的故事”系列的第三篇，也在微信公众号“汉莎路第九号”上同步更新。祝你周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