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獨角戲

女人將洗好的酒杯擺在廚桌上，夕陽的余暉從樹梢與建築物間照射進落地玻璃，輕輕拍進粘著水珠的高腳杯，折射出夕陽時分獨有的蛋黃色。L慵懶地躺在灰色沙發上，白色短袖裸露出結實的手臂，雙腿從寬松的半分褲中舒展出來，肌肉富有力度而飽滿。女人一邊註視著半睡的L，一邊準備著今晚的威士忌與帕爾馬奶酪，臉竟不自覺地泛紅了起來，有一瞬間竟覺得幸福從肌膚每個毛孔中迸發出來般，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

女人已經很久沒浮現這種感覺。從去年的六月起，直至今年的四月，女人雖然活著，但這段漫長的二十五歲人生旅程，對於她而言仿佛不存在任何具有精神意義般。每天醒來便刷牙、穿衣服、上班，只是順著意識程序重復自己每一天的活法。晚上回到一個人住的房間後

就倚著墻坐在地上，偶爾會不自知地、無緣無故地啜泣起來。在女人面前，孤獨與迷茫的深淵張開巨大的裂口，仿佛要將一切吞噬殆盡，只剩下無底黑暗與壓迫至鼓膜的深邃的沈默。回過頭來，不知不覺間，生活已經徐徐滑向虛無的邊境，如被翻爛的小說般食之無味。

而將女人從深淵拉回地表之人，是眼前這個男人。

兩人的結識是在前同事的farewell party上，派對在L的酒館裏舉辦。女人第一眼就被這個儒雅的男人所吸引，臉龐俊俏而富有神韻，烏黑的瞳孔被眼皮遮去四分之一，身上總帶著點點木質香調的古龍水味——他身上帶著的每一寸纖細感與無處不往的溫柔，都像正在打開自己身體內部某個不為人知的部位，讓自己急速墮入與這個男人的微妙關系當中。

今晚是他們的第三次約會。第二次見面時女人與L在這間公寓裏做了愛，即便如此，女人內心的深處依然抱著一種不安——有一天自己會從L的生命中被剔除出去，如潮汐退去後現身海邊的暗礁，變得孑然一身。女人想要往更深層的關系發展，所以今晚才會出現在L的單身公寓裏，處心積慮地慶祝L可有可無的三十歲生日。

桌面上三分熟的肉眼牛排冒出濃厚香氣，帕爾馬奶酪依序排開在亮白的瓷盤上，呈現出半圓狀。夕陽早已沈寂進城市的邊緣，黑夜在落地燈的光影中悄無聲息地降臨。女人將裝著威士忌的高腳杯微微傾斜，聞著威士忌的味道，內心稍稍鎮定些許。孤男寡女獨處的情景，始終需要有可以先讓身心牢牢攥緊的東西。

今晚女人穿著一身黑色連衣裙，她故意挑選荷葉邊的裙擺，好讓自己看上去既精心打扮過又不至於太過莊重。眼影細心地加在眼圈周圍，唇筆柔柔畫出唇線，唯獨腮影女人故意留白，因怕待到接吻階段，粉影會讓自己弄到一團花臉。

但女人並未想好今晚要如何向對方坦白，她渴望兩人之間有一番心照不宣的情調，並且借由這番情調給她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女人豎起耳朵，悉心傾聽男人粗長的呼吸，一邊等待適合時機，一邊掩飾自己的狂亂心跳，目光仿佛失靈的導航儀般在對方的唇邊豫不定。沈思間，兩人的距離已經貼近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女人不由自主地將嘴唇湊了上去。

初始接吻時，唇與唇之間僅僅柔和地碰撞，像黑暗中兩道不經意交織而過的白光。然而隨著長時間糾葛的親吻之後，女人慢慢張開雙唇，讓彼此的舌頭在口中摩蕩，毛茸茸地撩撥起來。男人用溫熱的手掌隔著衣裳慢慢輕揉女人形狀漂亮的乳房，仿佛從遠處湧來的潮水，將暖意推入女人的身體當中。女人的喘息聲慢慢變得急促起來，然後像不願意被聽到自己的喘息般，開始用力地吮吸著對方的舌頭，舌尖在對方口裏順著對方的意願打轉。女人的身體已然濕潤，伸出手柔柔地握著男人變硬的陽物。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安靜起來。耳朵深處能聽見的，唯有心臟鼓動時發出的怦怦聲。

女人那份恐懼自己又變成孑然一身的不安隨著此刻的愛撫而煙消雲散，剩下赤裸裸的愛意，向L告知自己的愛慕之意，告知自己想要成為對方伴侶的思緒。這種願望兇猛而強烈地包裹在女人的肢體語言上，女人感受到了，男人亦始料未及地感受到了。

灰色的福特汽車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滑行，潔亮的車身映射出深夜街燈的黃，車內蘊含深深的寂靜，四周彌漫著合成樹脂與真皮的味道。女人額頭貼緊副駕駛座的車窗玻璃，目光聚焦在空蕩蕩的黑夜當中，街邊醉倒的成年人與長椅上哭泣的少女一掠而過，車窗倒影出這座城市夜裏的眾生相。

女人在下車之際，回頭與L緊緊相擁告別。在目送那輛灰色福特一點點遠去之後，女人回到自己的公寓。

圓白的歐式掛鐘指向十二點差五分，女人坐在那個熟悉的墻邊位置良久，睡意卻未曾浮現。炎熱的夜讓汗水浸透她的肌膚，女人從墻邊起身，脫去今晚的黑色連衣裙，走進浴室內。在一片稀裏嘩啦的花灑聲之中，她掛念起男人的聲音，掛念起嘴唇碰撞的瞬間，掛念起男人溫暖的手掌與觸感，掛念起因今晚而喪失的可能性與再也回不來的時間。

女人想馬上給L打電話，告訴對方忘掉今晚的一切，但這個鐘數給對方實屬冒犯，而且切實發生過的事究竟要如何忘掉？思緒像被卷入巨大的漩渦，理不清哪一邊是自己想擁有的，哪一邊是自己想舍棄的，抑或兩者早已在今晚於湮沒無音的深處交匯重疊。

男人始料未及到女人的真實意願，但那個長吻終歸被他察覺出與以往那些心猿意馬的其他女人有所不同。眼前這個女人是發自真心地喜歡著男人，想要得到男人的——然而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心靈上的問題，接受與付出未必相輔相成。活在這個世界上，人生是那麽漫長，有時會過分地殘酷，有些情況也會需要犧牲者，那樣的角色必須要有人去擔當，而人的身體被做成那麽脆弱而易受傷，一割破便會流血不止。

女人用毛巾擦幹身體，穿上T恤與短褲，慢慢返回床上。她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準備入睡，但眼淚卻一點也止不住，感覺就像身體的某個部位已經死去，變成了石頭。她無法再作任何思考，唯有冀望接下來的夜裏，自己能夠好好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