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上巳、春困與其他

小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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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厭厭。我腦中老是浮出晏幾道,「去年春困卻來時」,想了很多次才發現好像是春恨不是春困。大概最近真的很睏。

春日厭厭。我腦中老是浮出晏幾道,「去年春困卻來時」,想了很多次才發現好像是春恨不是春困。大概最近真的很睏。

其實春困一詞出現得晚,全唐詩裡是沒有的,檢索宋詩詞也並不算多見。「宿酒和春困」,這句作者居然是和尚。「酒闌無奈添春困」,有種「誰叫你喝」之感。連秦觀,「日長春困下樓臺」,都覺得你這首做得很差耶。倒是找到一句「日高春困不成妝」,詞不好,句子很好。宛宛然就是到春天連化一個晨妝都要化到傍晚的那種女人。

春困之外,也有春慵。韓偓寫李波小妹歌,「誰教牽引知酒味,因令悵望成春慵」,最令人遐想。范成大寫「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紋愁」我就覺得不美,既然是慵了,這愁字不是下太重嗎?人家韓偓的悵字就下得很好,果然你看你不是詞人。賀鑄很有趣,寫了一首菩薩蠻,下闋「蘭溪修祓禊。上已明朝是。不許放春慵。景陽臨曉鐘。」今天也是「上巳明朝是」了啊(雖然總覺得漢曆可能不是這樣算的吧),不要再睏了,打起精神郊遊去吧!

真正被寫得多的,是春眠、春睡。不過睡眠和睏當然不一樣,前者睡就睡了,說不定還要加做春夢。後者則是想睡不睡、似睡非睡、醒來惺忪,還想再回床繼續……那才是真正「困」──自我的游移不定,又被什麼拉扯著,無處可逃。

全唐最愛春睡者,除了樂天公當然沒有第二人。「是時三月半,花落庭蕪綠。舍上晨鳩鳴,窗間春睡足。睡足起閒坐,景晏方櫛沐。今日非十齋,庖童饋魚肉。……」一首詩讀不到一半已經想把白眼翻到天邊去。不過要比起春睡,蘇軾也不遑多讓,不僅一天到晚的「宿酒初消春睡起」、「日暖風輕春睡足」,更有「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這種東西。但我喜歡的是他寫「午醉醒來無一事,只將春睡賞春晴」。睡了怎麼賞?風和日暖,長晝漫漫,春睡之美就是對春晴的最大恭維。

查一查才發現,宋代真有賣春困,據說是江浙一帶民間風俗,小兒在春季相呼賣困,大約與賣懶送窮之類同義,春困賣了人就不想睡了。陳著有浪淘沙,便以「立春日賣春困」為題:「窗影弄晴紅。歡笑成叢。一聲春困到衰翁。回首太平兒戲事,雨過雲空。 人世暗塵中。如夢方濃。也須留取自惺忪。試問若教都困了,誰管春風。」滿可愛。即使是困,也要醒來欣賞一下春天。

嚇一跳的是,對春困最有感的人居然是陸游。這人看來一天到晚為春困所苦,「茶因春困論交密,酒為家貧作態多」、「折簡亦思招客醉,不堪春困又成眠」,「日長亦莫憎春困,小灶何妨自煮茶」,儼然老頭兒坐在門口打瞌睡打多了,很苦惱,老是想把困賣掉:「賣困不靈仍喜睡,送窮無術又來歸」、「春枕方濃從賣困,社醅雖美倦治聾」。賣到後來賣不掉,索性算了:「少慕浮名百種癡,老知世事盡兒嬉。從今春困不須賣,睡到日高三丈時!」陸游筆下的春困皆在元日喊賣,陳著的則在立春,大約地域有異,風俗不同也。

其實說來說去,要把春季那種與溫度、濕度、光線、氣味都相結合的昏倦感說得最好的,我覺得還是蘇東坡那句其實差不多也什麼都沒說卻什麼都說了的「困人天氣近清明」。可惜清明已經過了,改為「困人天氣過清明」可也。清明過後還可改成穀雨,穀雨過後可以改成立夏,立夏過後可以改成小滿……二十四節氣輪流下去,一年到頭都好睏。

(這篇文章原本寫於2016年的上巳前夕,今年剛好又在石碇做了溪畔的上巳踏青,在工作昏昏欲睡之際想起來。清明過了,春困還是一樣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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