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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前行:麥浚龍《彳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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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實在是有太多麻木的理由。眼前無孔不入的恐怖叫人不斷畏懼、耳邊未曾平息過的躁動叫人不斷沮喪、腳下依然淌着的鮮血叫人不斷愧疚 ⋯⋯ 有時會想,既然荒謬實在永無止盡,何必我們還要堅持舔盡世間的每一滴苦痛?

有時又看着那些早已麻木成癮的人,自自然然就會心生羨慕。他們好像只需要閉起眼睛、掩着耳朵,就足以躲進某個超脱於時間、脱離於空間的世外桃源,並且活於其中自得其樂。直到後來,我才慢慢發現到原來他們為了逃避絕望,其實都付上了沉重的代價:他們其實都已經把那個明明是最真實而最寶貴的自我,從自己的身上狠狠的割掉。

或許被困於荒謬的異域當中,人若然還想忠於自我,就只能夠繼續彳亍前行,繼續懷着初生者般的好奇四處碰撞。偶爾左腳踏前,身體好像踏了空般失去重心 —— 然而在快要跌倒之時,右腳及時一撐又捉回了某個微妙的平衡。雖然沒有一刻不是搖搖欲墜,但或許只有如此行,人才有機會從希望和絕望的顛簸之中見證到生命的更多可能,然後從破爛的世界中尋回那個不屈的自己。


荒謬的拾荒者

風和風之間,隔了風波,無數風波,
如你信我,換過絲的衣著,行入每顆心臟。
天和天之間,隔了天荒,地老天荒,
踏出啞的感覺 ,行入幾多個軀殼。

山和海之間,永遠蒼蒼,雲雨蒼蒼。
如你信我,望向瘋的孔雀,行入赤色的浪。
身和心之間,永遠剛剛,眉眼剛剛,
認識新的乾涸,行入浮泥仍在喝。







人茫茫然的立於天地間,難免總會遇上不斷襲來的風波。面對着危險逼近,人的本能要不就是積極對抗就是消極逃跑 —— 偏偏《彳亍》的主角卻是愚笨得只是想進入其中,然後透徹的感受它的震撼。即使主角不幸誤闖浮泥,墮進了生死攸關的險境,佔據着他的腦海竟然仍然是一股無比的好奇:究竟喝入一口浮泥,會帶來一種如何新鮮的乾涸之感?

因着對自我和世界的好奇,他換過絲的衣着,然後行入每顆心臟 —— 為的是要藉由同理心代入不同人的處境,繼而可以在他者的步履之中感受生命更多不同的可能;他踏出啞的感覺,然後行入更多的軀殼 —— 為的是要戰勝麻木和失語的狀態,繼而將自己或是他人內心未曾被述説過的感受和故事,從某個語言本來無法觸及的地方挖掘出來,以此向世界證明:原來人生可以充滿各種複雜得難以言明的存活方式。

藏於身和心之間,永遠都有更多未知的可能、更多鮮為人知的獨特。如你信我,不妨望向那隻瘋癲的孔雀?雖然所有孔雀都有華美的尾羽,但每一隻都有着與別不同的華麗。雖然孔雀能夠飛翔,甚至其實飛得很像一隻鳳凰,但知道牠有這般能力的人實在寥寥可數。此刻,這隻荒謬的孔雀慢慢的步入赤色的浪 —— 那個牠從未闖入過的異域 —— 或許,就是為了探索自己更多未知的可能?

若你說,東風破甚麼,
西天降甚麼,只想一覺瞓天光。
若你說,已到了天堂,太快樂。
神遇到,佛碰到,但我希望碰到我。


這段歌詞正正批判着兩種生命:一種是天塌下來亦能睡的犬儒之徒,另一種是活於宗教慰藉之中卻不願意承受苦杯的信徒。明明生命充滿了千百樣的可能,偏偏他們卻透過麻木而作繭自縛,終日沉醉於某個不着地的烏托邦中自得其樂,甚至為了避免沾染到他人半分的絕望和庸俗,每當他們遇見痛哭的人都始終不肯與那人同哭同哀,看見世間的兇惡便會立刻別過頭來。

原來人一旦安於虛假的快樂,自自然然就會忘卻太多真摯的感受,久而久之不再會為不義而憤恨、為不忍而痛哭、為不安而顫抖,終日自困在自欺的迷霧之中,究其一生都無法碰見那個雖然是千瘡百孔,卻又是最真實的自我。

雖然主角已經遇過神、碰過佛,但此刻他最想的還是繼續彳亍、繼續四處碰撞,為的是在生命終結之前,能夠有幸趕及碰見那個有血而有肉的自己。

作曲人馮穎琪的翻唱版本。
很想抱月光,很想鑽漩渦,
可否跟我沿著甚麼,邊走邊看藏著甚麼,
方知一切故事在遊蕩?

很想到無邊搜索,然後與歲月摔角。
善惡多,生命更多,
味更多,道更多,路更多。

為了知生存過不生存過,
很想在雨點崩裂時,
去過、聽過 —— 華麗與沮喪。









因此,他不斷不斷的渴求着更多更多的荒謬,為的是要窮盡生命的全部幅度;他把自己的五官完完全全的浸淫在絕望的土壤之中,為的是要感受藏於其中每個遊蕩着的故事;他很想很想到無邊搜索、與歲月摔角,為的是要打破空間對他的一切捆鎖,為的是要在沙漏窮盡之前,能夠親身見證過更多的善惡,經歷過更多的生命,呼吸過更多的味道,體會過更多的道理,彳亍過更多的路途 —— 為了最後能夠證明自己原來真真正正的存活過。

雖然不太想橫蠻地猜度詞人的想法,但我始終覺得主角或多或少都是周耀輝本人的自況。他筆下的歌詞曾經一次又一次的令我感動,是因為他的文字總是帶着可貴的真誠和謙卑。因為他亦不甘於活於虛假之中,他筆下的世界大多都是殘缺而不過份美化;因為他亦深知生命實在是有太多不同的可能,他鮮會煞有介事為他人的生命指點迷津 —— 反而他最集中書寫的,是他對於世界的各種觀察、各種批判和各種不解,或是自己和他人生命的各種可能、各種殘缺和各種感受。

在這段艱辛的日子,偶爾會覺得他的文字很像一直與自己同行着,甚至開始令我覺得:這個年代,實在是有太多不麻木的理由 —— 實在是還有太多未被經歷的感受,還有太多未被發掘的自我,還有太多可愛的人和事未被遇見,還有太多受傷的靈魂未被安慰,還有太多世界的不堪未被改變。

或許,靠著這一份好奇,我們還能夠彳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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