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進擊的巨人》悼安倍晉三,兼論「不可溝通性」危機
民主和平的「擁護者」還是「破壞者」?——一個安倍,各自表述
很多台灣人或香港人看到新聞大概會很詫異,覺得明明安倍這麼好,為什麼兇手「不滿安倍」到要刺殺他的程度?這個兇手到底是有什麼問題?
其實,從2013年開始深度與日本人交流以來,我漸漸發現不論是社會學、經濟學、哲學、法學、永續農業、合作社運動與民主教育圈子或市井小民的日本前輩與朋友,雖然程度不一,但整體傾向不滿安倍晉三。
本來對安倍沒有太深的認識,但相比台灣,明顯感受到我在日本人際圈(即便他們之間可能互不認識)跟台灣人看待安倍的立場是截然不同的異溫層。用日本人的說法,反安倍是是我在日本同溫層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空氣」。
雖然沒有對安倍認真做過研究,但綜合我耳聞日常對話,他們反安倍的主要理由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點:
1. 對性別平權保守
安倍對於性別平權的公開態度較為保守。他反對「夫婦別姓」,認為那會「讓家庭解體」,也主張天皇只能由男性繼任。2006年日本〈教育基本法〉也在自民黨推動下修法,除去了九年義務教育中的「男女協同教育」,讓男女分組、分班、分校重新有法律依據。因此,當聊到性別平權議題時,我認識的日本人際圈往往將安倍視為日本性別平權的主要阻力之一。
2. 「安倍經濟學」惡化貧富差距
安倍經濟學強調經濟國際化,基本上是走強化新自由主義遊戲規則的路線,被我的日本人際圈不約而同認為是以大財閥作為「救經濟」的主體,以中小企業、小農與常民的生活福祉為代價。整體上,安倍二度擔任首相後,雖然日本股價上漲、整體就業率提升,但許多人認為貧富差距也擴大了(左右派用不同視角詮釋數據的不同面向,使日本到底貧富差距是否擴大依然辯論不休)——物價昇騰,恩格爾係數上升,人民實質薪資下降,中小企業與非正規勞工也越來越邊緣化...在此脈絡下,多個統計數據顯示人民普遍對生活變好無感,憂鬱症等身心病日益惡化,中小企業界更有將安倍任期稱為「大廢業時代」的說法。
3. 忽視生態永續,甚至被視為倒行逆施
自然生態永續不是安倍任內的政策重點。若說安倍有什麼有關環境的政策,最為人關注的大概是重起核能發電,以及解除捕鯨禁令並退出相關國際組織。
4. 鷹派立場,動搖「和平立國」的日本國本
安倍2015年強勢通過《安保法》(擴大日本自衛隊權限,使其得以參與盟國軍事行動)立法,遭過半日本民眾反彈甚至將之稱作《戰爭法》。但《安保法》只是前奏。他進一步主張修改人稱「和平憲法」的日本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永久放棄以戰爭作為解決國際紛爭手段之權利,並拋棄自衛功能以上的軍武),並早在二十年前就展現出對擁有核武的正面態度,近年更提出與美國「核共享」的主張,觸碰二戰後許多日本人絕對反戰的禁忌與二戰核爆、311核災的夢靨。此外,參拜靖國神社、否認「慰安婦」歷史等勾起二戰軍國主義傷痛的舉止,更讓日中、日韓關係在其任內大幅惡化。我認識的南韓人確實大體也不喜歡安倍——當他們與共同日本朋友見面,「反安倍」也往往是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空氣」。
印象很深刻,有次一位哲學教授請我到居酒屋吃飯,聊到東亞史,他馬上對我九十度鞠躬,為日本殖民台灣、侵略中國、以及其他二戰期間所犯下的罪孽,以及他們選出安倍這個總理道歉。我對教授說,這是歷史各種條件下導致的無可奈何,我可以理解。他卻立刻打斷我,維持著九十度姿勢說:這絕對是日本的責任,而且罪無可赦。
5. 讓教育再度為右翼政治、經濟意識形態服務?
不過,日本教育圈對安倍的心情感覺比較微妙。
一方面,安倍據稱是首位認真看待體制外與多元教育的首相——他主張學習不應該只有單一樣貌,更在新〈學習指導要領〉中明訂,不應該再以「學校復歸(回學校上學)」的立場對待或「矯正」脫離體制的家長與學生(在日本被稱為「不登校」),而是應該以「多元發展」的態度支持所有的日本家庭找到適合自己的教育選擇。這對被隔離於法律之外三十年的日本民主學校與教育工作者而言,可說經過漫長奮鬥終於達到的重要里程碑。
然而,安倍主導的自民黨教育改革,卻也將「愛國心」納入法律明訂的教育目標,將「道德教育」教科化。其指標與教學內容被批評預設了「正確的道德判准」而非「培養自發性的道德倫理思考」,除了將新自由主義「自作自受」的價值觀(失敗、窮困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等等)植入孩子的心靈,更有種下軍國主義復辟種子(否認慰安婦是遭逼迫,而是基於愛國心到前線去...等等)的危險——日本教育界許多人眼中,安倍讓教育變得更明確為國家與市場服務;以愛國與責任等道德名義抹殺對弱勢者的共情與關懷。
明明都是「安倍晋三/安倍晉三/Shinzo Abe」,從日文換成中文或英文,搜尋到的、聽到的卻彷彿不再是同一個人。
「安倍晉三」只是全球「不可溝通性」日益極化的無數縮影之一。
日本的《進擊的巨人》難題:解不解除「不戰契約」(憲法第九條)?
兩發子彈,一句「不滿安倍晉三」,以及安倍晉三的永別,讓我一整天都好沉重。
當我充分觀照、覺察這份沉重,我發現沉重的不只是「最親台日本盟友」的逝世,更是對社會何以「不可溝通」至此的心痛,對「不可溝通性」將如何更加激化的擔憂,以及對安倍作為戰後在任最長總理,所面對「多難(不只兩難)」處境的深刻共情。
這種共情,我突然發現用《進擊的巨人》的元素、結構及其設定來詮釋,或許會顯得更加生動立體。
過去,艾爾迪亞人曾憑怪誕蟲(alien)產生的巨人之力翻轉小部族命運,成就「艾爾迪亞帝國」;屠略奴役周遭國家,卻也憑巨人之力為各民族造橋、鋪路、推動建設與社會進步。多數人只看得到前者版本的歷史,被教導從此為自己的原罪懺悔贖罪;少數人卻看到被隱瞞的後者,憤慨自己遭「欺瞞」「貶低」「歧視」,激進地暗中行動,意欲奪回昔日榮光。
這段歷史大致可以對照日本在黑船入港後,突然快速將西方(alien)先進知識、制度、技術為己所用,讓本來落後周遭國家的日本成為「大日本帝國」,逐漸統霸亞太。期間,日本以「大東亞共榮圈」之名殘酷地屠略奴役了亞太地區各民族,卻也為殖民地帶來大幅改善生活的基礎建設。戰後,國際對日本帝國主義及其暴行的全面否定,反映在各國對艾爾迪亞人的思想灌輸;部分日本基本教義派對「大東亞共榮圈」理想的信仰、對日本國際處境的不滿,對殖民期間「造福亞洲」的部分歷史的偏執,寄寓於艾爾迪亞復權派的自我認知。
撤退帕拉迪島後的艾爾迪亞國,則大致隱喻了當代日本的制度文化。戰後日本國憲法第九條的「永久放棄戰爭(不戰條約)」「不保持戰爭力量」,分別對應145世弗列茲王對自己強加的「不戰契約」與「放棄巨人之力,築起三座高牆」。兵團升遷(升學)制度「最優秀人才」為憲兵團(僵固保守的財閥)所用,「普通人才」則成為駐屯兵團,缺乏危機意識(對比美國雷根總統與安倍遇刺時護衛的反應,感慨尤其深刻)。不認識牆外世界、害怕踏出牆外,也安於現狀的帕拉迪島人,彷彿是被認為普遍不關心國際事務、害怕講英語或與國際接觸,也無心改變社會的當代日本人寫照。
安倍晉三接手的日本,就像諫山創筆下自封於帕拉迪島的艾爾迪亞國。只是安倍想必比艾連葉卡等人更早看到「牆外的世界」或「世界的真相」:
舊世界帝國秩序已漏破綻,地緣張力升溫勢必將使日本無法置身事外。比起諸國正經歷的動盪紛擾,此刻日本雖可謂安全怡居,國民卻普遍缺乏面對牆外的視野、膽識與魄力。「不戰契約」與「戰力闕如」更讓眼下的平和,隨時都可能因牆外變故,瞬間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這脈絡下,安倍帶領自民黨強勢通過《安保法》並持續政治動員,意圖修改憲法第九條的極高爭議性,恐怕不亞於解除145世弗列茲王所設「不戰契約」。「堅守」或「解除」不戰契約的出發點都是為了阻止殺戮、保護人民。「不可溝通性」讓後者在前者眼中成了極端份子或社會安定的亂源,前者在後者眼中成了放任溫水煮青蛙、蠶食國家未來的腫瘤——隨彼此對立越來越嚴重,也越來越堅信:不得不除掉對方。當「不可溝通性」白熱化至「動武」或「內亂」階段,極端份子或社會腫瘤的認定也「生成了」與之相符的「現實」或「事實」(雖然諫山創貫穿全劇的「殘酷世界」母題,以及「不戰契約」擁護者的既得利益與偽善,似乎讓人更容易站在主角這一方——顯然諫山創與《人慈(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等著作背後學者的世界觀大相逕庭)。
從這個角度看,對於刺客(選擇用「刺客」而非「兇手」一詞,是因為兇手一詞預設太強的道德否定——元首級人物刺殺行動背後的複雜性,絕不能化約為一般殺人事件看待)本人或部分反戰人士而言,刺殺安倍「或許」可以類比羅德雷斯等人成功提早從艾連葉卡身上奪回始祖巨人之力,守住不戰契約,預防艾連葉卡日後爆走。
(當然,諫山創筆下的羅德雷斯派因為代表既得利益、形象偽善,而且站在主角對立面,恐怕不太得人同情。但日後艾連真的發動地鳴,且連最親的摯友都展開斬首艾連行動,或許也表現出諫山創知道解除不戰契約最糟的風險,也為最糟情形下大義滅親的斬首行動賦予合理正當性。即便艾連/安倍是個各方面都很可愛、很好、讓人喜歡的人,也不得不如此。)
史上最長總理任期背後,「存異求同」的右翼嘗試
當然,創作畢竟經過大幅簡化與戲劇化/衝突化。現實中,安倍當然沒有像艾連一樣暴走發動地鳴,許多西方國家領袖(但俄羅斯、中國、韓國大概不承認)更將安倍評為「全球民主與和平最重要的守護者之一」。 這除了歸功於現實中的日本不像艾爾迪亞國,被世界當作世界當作代罪羔羊(雖然日本經濟起飛、真正「超英趕美」時確實曾讓西方眼紅,許多方面都視之為競爭對手),反而本來就是資本主義世界的亞洲主要盟友;光是從安倍即便身處民主憲政時代,依然成為日本史上任期最長的總理,遠高於前幾任總理大多一兩年就得換人的實績,就能窺見安倍政治手腕、智慧與經營「和而不同」局面的高超。
比起帶領社會進步,民主時代的政府領導,可能更像一門妥協的技藝。雖然我大致認同日韓前輩友人對安倍不滿的理由,但比起其他政府領袖,我看到了一些可能是安倍追求「大和」的努力。
即便安倍經濟學走了新自由主義的路,安倍將日本打造為「美之國度」的願景與策略(以「人的經驗」作為產業發展的核心關懷,例如重點發展觀光等產業),或許讓日本比南韓等全面新自由主義化的社會,多了些「質地」與「人味」的發展空間。從日本分租套房的鄰居到活動偶遇的留學生,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從「地獄朝鮮」逃來日本的南韓人,因為他們覺得日本的生活與工作環境、步調、消費水平等等,都比韓國更能「活得像一個人」(確實我在南韓的前輩友人們大多都被社會逼到組成了自己的「微型社會」或「生活・生態村」)。
此外,安倍在任內啟動地方創生,大力倡導地方自治。雖然其運作方式仍被稱為「地方版安倍經濟學」,但確實朝著降低資源集中於大都會與財閥的方向前進。
或許安倍2015年強勢通過《安保法》不只激起日本反戰民眾譁然,更刺激了中韓敏感神經。但當時國際局勢是——2013年北韓片面終止朝鮮停戰協定、向日本海發射四枚導彈;2014年中國未能履行讓香港「真普選」的承諾,引爆為期兩個月以上卻以訴求全部遭拒做收的「佔領中環/雨傘革命」;2013年起伊斯蘭國開始活躍發動戰爭,並在2015年領土達到顛峰...
比起2018年中美貿易戰、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2022年烏俄戰爭後,許多西方國家才漸漸對二戰後秩序的洗牌後知後覺,安倍早在2012年就發表〈亞洲民主安全鑽石(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構想,主張以日本、印度、澳大利亞、美國為座標,重新劃分以民主人權為共同價值的「印太區域/秩序」,加強區域戰略發展與合作。不論安倍路線究竟將有助於保障區域安全,還是已為美中之間的張力與對立火上加油——不可諱言,安倍確實有先見之明地提出了基於「眾多和平路線之一」的務實策略,並為其克服重重困難、承擔爭議、付出生命。
安倍最重要的政治遺產:以「至誠」追求民主多元社會的最大公約數
即便善良、力求溝通和解如阿爾敏,一旦承擔起遠大於自己的複雜現實,終究不得不「把手弄髒」。他能做的,只有不斷叩問自己的良知,避免不斷把手弄髒後,迷失了初心。
據說,安倍晉三的座右銘是「莫忘初心(初心忘るべからず)」與孟子的「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至誠にして動かざるもの、これいまだあらざるなり)」。不論政友政敵,大多正面評價安倍「溫厚」「真誠」「寬厚」的人格。
雖然不清楚安倍真實的病況,但若作為一位充滿理想性的至誠之人,為了理想,不放棄努力周旋於社會最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政壇,或許可以解釋他何以兩次總理任期都因腸胃潰瘍惡化而辭職。正如《巨人》主角們終究默默吞下各種有違本心的苦,身不由己,且無人可訴。
然而,昨天的兩發子彈不只刺殺了安倍,更已進一步激化安倍、反安倍派的張力。
經過一天,推特上已經看到不少日本人宣誓繼承安倍「修憲」「核共享」「皇統男系繼承」的遺志,也有不少日本人開罵媒體「神化」安倍,扭曲安倍實際上「破壞日本民主、平等、和平精神」與「惡化日本社會與人民福祉」的「真相」。中國甚至有很多網民為安倍之死慶祝。
正如歷史上多少人藉「神」之名泯滅人性,不知未來將有多少人藉「安倍」之名將日本進一步推向更嚴重的對立?
比起將安倍因時空制宜、須不斷溝通修正爭取共識的「具體主張」奉為遺志,以「至誠」追求民主多元社會下最大公約數的精神,恐怕才是安倍能為日益極化的21世紀社會留下最重要的政治遺產。
安倍或許已經盡力「和而不同」,卻依然因「不可溝通性」而死,可見政府領袖能做的終就有限。讓異溫層持續保持溝通,求同存異,需要全球人民的共同努力。
我們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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