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满铁路之旅】6.辽北吉南:被戏谑土地上的严肃过往
辽北吉南,是一片属于巫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山峰河流、癫狂和缄默的人,都带着巫的气质。这条地带夹在沈阳和长春两座政治导向的城市之间,远离哈尔滨和大连两座俄国人修建的国际化都市,成为一片带着茂盛生命力自由生长的腹地。
东北弥漫着神秘主义空气,人们依然保留着对大自然的崇拜,那些成精的动物、出马的仙门、鬼神志怪的故事流传在这片最早进入城市化的土地上,人们对此充满敬畏。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外在张扬浮夸,但如果聊久了,他们会抽冷子来一句深沉到骨髓里的话,俨然天选圣愚。人的气质来自大地,风与河流中都会带着这片土地祖先的记忆,塑造着人的生长。
我的挚友钱赓的故乡就在吉林,他有一种特别仙儿的气质。2012年我从珠海来到北京参与创建一本青年文化杂志《云爆弹》,我的主编阿玉大人那时还只是个16岁的少女,却有着远超越我的眼界见识,在杂志工作我又结识了球球,他极具人格感染力,对审美有着灵性的高度,尤其是他对很多问题有着惊人的洞见力,还有视觉总监晓青,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每天一起工作餐,我感觉她像我亲姐姐一样,这大概是杂志最早全职的几个人。
后来钱赓加入了我们,一开始我和他只是普通相识,我知道他在做一些艺术创作,但了解不多。大家一起做杂志的那几年,恐怕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和有共同志趣的朋友,做着有荣誉感的事情。直到再后来因为不可抗拒的因素,杂志停刊了,几个月收尾工作之后,我们用一次比利时之旅结束了这本杂志,也结束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太想赘述整件事情。
之后那段时间算是待业亦是自由职业的阶段,我和球球、钱赓常在一起玩,互相扶持鼓励,共同经历了非常低谷失落的大半年,后来逐渐事情有了好转,我们也有了各自新的事业。钱赓和另外两个朋友,嘉熙、国阳共同经营一家设计工作室三只猴子,我有时候去他们的工作室玩,他们的工作室充满了很多乐趣,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对我算是一种精神慰藉和鼓励。
也是在我们共同经历的低谷期,我开始尝试深入了解钱赓的艺术,我很难用文字去描述他的作品。他的作品给人一种发自灵魂的张力,表面上是一种诡异、残酷、疯癫的冲击,但内在却是一层带着温情、决然、深刻的底色。
人们把东北视为一个整体,但实际上存在两种文化渲染的东北,一个是工业的东北,一个是山野的东北,这两种东北互相叠合,也有差异。工业的东北像一头坐在河边发呆的熊,山野的东北则像一只撒欢的傻狍子,在东北人身上叠合了这两种气息,平时人们流露出来的是山野的东北,也就是关里人所说的东北人的幽默感,但是当东北人独处不需要表达幽默感的时候,工业的东北一面就会释放出来,悲哀、失望、沉重。
在不同人身上,工业和山野的比重不同,这也和他们自身所在地区的气质有关联。这种山野的东北气质我在很多辽北吉南地区的人身上都能看到相似的影子,那是大地与流水的气质。那些村头街角的疯子,他们是这片土地神仙的化身,疯癫与愚蠢是放弃了人的理智接受神圣的引领。我们普通人无法被选中,只能自我探索内心,在精神世界里寻找那些超越理智与经验的缝隙,竭力去摸索我们灵魂中那尚存的通灵的绳索。
回到我探访的路上,在我去的这四座城市中,绝大多数的近代老建筑都已经损毁或者拆除了,但不妨碍我前去走走。对于历史探访,证实一座建筑乃至一种记忆的消失与遗忘也是有意义的记录。
赵本山把铁岭和开原两座城市的名字带到了全国,人们往往分不清这两个地方。铁岭是个地级市,开原是铁岭下属的县级市。
很多人会觉得铁岭和开原是很土气的名字,如果抛开固有印象,这两个名字很有意境。铁岭,钢铁峻岭,一听就是军事要塞的名称,可以改叫铁州城,实际上辽代铁岭叫银州,因为在此冶炼银子。开原原本叫开元,明初改为开原,开辟原野,开原以东就是长白山区,以西就是辽河平原,听名字就是两座很硬汉的城市。
铁岭火车站周围是铁岭保存尚好的老建筑,但只有寥寥几座遗存。1898年俄国人在铁岭修建火车站,当时是一个三等站,比穆克敦站(沈阳站)还高出一个级别。1900年,义和团烧毁了铁岭火车站,随后俄军对铁岭进行了军事占领。1901年铁岭站重建并恢复通车,俄国兵营、华俄道胜银行、俄国警察署等开始设立。1905年日俄战争奉天会战之后,俄军无力阻挡日军,破坏了火车站和铁路向北撤离,日军占领铁岭接管了铁路及附属地。
战争结束后,日本开始管理铁岭的铁路附属地,铁岭的日本人剧增。1907年,日本人在被毁坏的火车站原址重建站舍,仍保持俄罗斯建筑风格。1912年,火车站再次遭遇火灾,之后日本人在原址改变造型重建了火车站。后来由于奉天成为日本人的经济中心,铁岭的日资商业逐渐没落。
今天的铁岭火车站是一座现代建筑,火车站旁边有一座老水塔,再旁边就是当年的老火车站站舍和站长办公室,现在作为铁路派出所使用。这两栋建筑带有明显的俄式建筑特点,站舍是一栋平房,正门凹进去,两边有人字形屋顶,屋檐是绿色的,屋顶是红色的,外墙是俄式建筑常见的黄色墙面白色纹饰。不过这个墙面也是后来粉刷的,在2010年的照片上,只有站长办公室保留了原来的颜色,站舍被刷成了派出所的蓝白相间色。站长办公室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一层,另部分是两层,上面是人字形屋顶,墙面白色纹饰更加复杂细腻。
我从火车站客运停车场走出来,在站北街上看到一座外观比较新的俄式建筑,红色墙面绿色屋顶,正门的人字形门廊也是绿色的,招牌是铁道1902饭店。这栋建筑很明显是老房子翻新,在老照片上看墙壁更加泛黄,这里是曾经的满铁公寓,满铁的职员们住在这里,解放后是铁路招待所。
铁岭火车站前有我见过的最长的性用品商店街区——光荣街,真的是一家挨着一家全是卖性爱用品的,曾经南满铁路沿线比沈阳更重要的车站,如今变成这样,真是光荣。
开原的命运和铁岭差不多,老照片上的建筑基本都已经不见了,尤其比较遗憾的是,有一些在2000年之后几年的博客中还存在的遗迹,现在去寻找,周围的街区都已经完全不同了,甚至没人能明确说清楚那些房子究竟是何时被拆掉的。
1902年开原铁路附属地归俄国管辖,第二年,俄国修筑了简易的火车站,叫孙台站,站舍早已不在了。1905年,日军占领开原火车站,将孙台站改为开原站。今天的开原火车站是日本人在1929年修建的红砖二层建筑,满洲国时期,开原火车站是南满铁路线上的重要大站。这座火车站目前保存完好,和老照片上没有太大区别,红色墙面白色装饰线条非常整齐,有点现代主义风格特点。
开原还保留的一座老建筑是满铁开原地方事务所,是铁路附属地的行政机关。日本取代俄国获得开原铁路附属地之后,制定了街区建设规划,鼓励人们来定居。由于铁路运输取代了曾经的辽河航运,开原的农产品集散贸易兴盛,大量商铺开设。
1937年之后,日本将南满铁路附属地的行政权移交给满洲国政府,开原铁路附属地由开原县公署接管,改称为开原街公所。我在开原市内走了大半天,对照着老照片上的建筑搜寻,只找到这一座能确定身份的老建筑。这栋建筑非常显眼,红色墙面,有一座高高的塔楼塔楼顶端是白色的,此外一楼正门和墙线也都是白色的。
在开原我除了找寻老建筑之外,还有一个带着个人情怀的探访地点,电视剧《马大帅》里面的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范德彪工作过的地方。电视剧已经过去了14年,这里改成开原市文化馆,一楼成了商铺,门口两个铜像还在,由黄铜色变成了青铜色。
我并不觉得赵本山的喜剧风格可以代表东北,但事实上这确实影响了外界对东北人的看法,的确也有很多东北人对赵本山所代表的喜剧话语样式充满认同。我更倾向于东北人的喜剧感并不源于自身的某种特质,而是社会衰退后,被外界喜剧化了,是一个先进与伟大被贬低和调侃的过程。
大工业建设时代的东北并不是以喜剧化的形象出现的,相反那个时候东北的文化非常繁荣,无论是戏曲类的民间传统艺术,还是效仿苏联的官方艺术都很发达。当时东北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是领先的,城市化使得人口密度增大,工人和市民的集体作息方式有固定的空闲时间需要文艺娱乐活动,文艺工作者在东北有频繁的演出机会与同行聚集,这无疑是巨大的吸引力。
我们今天以互联网为核心的传播方式不断抵消地域的限制,但是曾经文艺工作者只能靠现场演出,最多是印刷品和广播的形式传播。东北发达的交通和密集的工人文化宫,就意味着更快捷的个人知名度与信息交流,这也是当时东北吸引了内地一大批文艺人士的原因,来自俄国与日本的艺术教育基础和共和国建立后的政策倾向也是重要的因素。
我并不认为东北衰退了,铁锈带本就意味着先发达地区的阶段性停滞,东北是先发达的地区,当其他地区快速发展的时候,东北已经提前发展到一个较高的瓶颈处,就相对发展放缓了。
在工人失业潮之后,年轻人的社会上升机会相对狭窄了,传统上子女接班的工厂办社会体系逐渐瓦解,人们不得不自寻出路,但社会整体观念和结构又没有完全改变,一时没有更加自由宽松的体系来接替,人们出现了迷茫困惑,不知道有什么方式才能维持期待的社会阶层稳步上升。
当人们找寻不到稳步上升的通道时,就会转而寻找赌博式的激进上升。
艺人是一种很激进的上升方式,而且是非常赌博的。同时,演艺行业又是带着浓郁帮派风格的,包括紧密的人身依附关系、认干亲等结盟的方式、团队对艺人的抱团式维护等等,这都指向了演艺行业不是一个完全现代化的行业,是带着江湖习气的,这一点非常迎合旧的社会体系逐渐瓦解后的年轻人。
无论是企业办社会还是江湖帮派,都意味着一种规则和秩序,也就有了明确的付出-回报上升通道。东北一代年轻人从接受赵本山代表的喜剧话语风格,到热衷互联网视频内容创作,本质上就是在找寻新的规则与秩序,来满足自己对上升通道的需求。
如果说东北人的话语风格有某种喜剧性,抛开喜剧表达本身背后的悲剧内核,大概是曾经先进的工业化与城市化相对衰退后,以乡村化、野蛮化、流氓化为主的审美开始出现,这种向下的审美将东北和东北人的形象变成一种调侃的标签。
在开原,我遇到一个拉二胡的老人,赵本山就饰演过二胡艺人。老人拉的其实很难听,就像锯木头一样,但我坚持认为这种音色是对的,二胡就要像锯木头。想一个场景,你是个木匠,从小外出学艺就为了出师攒钱娶心爱的女孩,结果等你学成回家,女孩要嫁人了,还找你帮忙给新房做家具。那边人家小两口热热闹闹准备喜事,这边你还得锯木头给人家做家具,二胡就得拉出这种锯木头的感觉。
我家小区以前有个拉二胡的,大半夜拉得那叫一个凄美,后来小区居民就都搬走了,就剩下看自行车的聋子老头儿和他的傻狗。每天夜里,楼上如同老寡妇哭坟一样的二胡声,楼下聋子老头儿抱着傻狗,守着早已没有自行车的破车棚,看着天发呆。我怀疑老头儿不聋,他只是不想搭理别人。
开原再往北走,经过昌图县,就到了四平,这是吉林与辽宁交界处的一座城市,吉林省在南满铁路上的南部门户。
四平是20世纪初随着铁路建起的一座移民城市,起初只是一片荒野。中东铁路南部支线从长春往南,每隔30公里建立一个火车站,经过范家屯、公主岭、郭家店之后,第五个火车站就是今天的四平火车站,当时就叫五站,因为火车站的西边有个老四平镇(这个镇子现在属于铁岭市昌图县),后来更名四平街。
日本接管南满铁路后,将俄国铁路附属地改为日本南满铁道株式会社附属地。1908年日本在满铁附属地开辟主干道,火车站周围逐渐形成了商业街区,这是四平的第一块街区。随着铁路的开通,四平满铁附属地街区发展迅速,粮食贸易和交通运输发达,中国政府为了争取经济利益,在铁路东侧开辟一块新街区,取名新市,也是今天的铁东区,这是四平的第二块街区。
1916年,中国政府修建四洮铁路(四平-洮南),在四洮铁路与南满铁路交汇处开辟铁路局,取名北站,最初与满铁共用一个火车站,两年后建了自己的一个独立火车站。北站建成之后,在火车站西面规划了一片居民区,逐渐形成一片繁荣的商业街市,因为地势低洼又位于四平街北端,因此被人们称为北沟。
如今在仁兴大街往北到新民路的路口,能看到一座爱龄奇医院,医院的体检中心就是1916年建成的四洮铁路局,虽然建筑外墙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但是砖砌装饰还是能让人感受到当年的建筑样式。
在九一八事变前,四平形成日本人的满铁附属区、当地政府的新市、四洮铁路局的北沟三块街区。
卡子门遗址是在这座铁路移民城市中,中日对峙的见证。虽然四洮铁路归中国所有,但日本人占据了许多重要岗位,为了防止日本侵占北站站区,铁路局在北站与满铁附属地相接的地方修建了三道平行的卡子门,作为对日军的防御。
“九·一八”事变爆发的第二天,驻扎四平街的日本守备部队开始对四平进行军事占领,在进攻北站时,四洮铁路局的护路警察们在卡子门周边搭建起了防御工事,双方没有实质交火。不过这种局部的抵抗终究有限,三天后日本野战部队进入四平街,卡子门陷落。
我找到卡子门的时候,只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牌子写着卡子门遗址,三栋建筑都很破败,窗子用红砖封死,屋顶的红色瓦片也有不少脱落,部分墙面遍布裂缝,四周有铁丝网围栏。按照网上提及附近有一座纪念馆,我大概找到了地方,但周围一片都在改建中,纪念馆无法进入。
在四平标志性的英雄广场边上,还有一座日本留下的四平街气象观测所。这栋建筑建于1933年,由日本关东军气象管理部主持修建,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的三层楼房。1946年内战中四平战役的时候,这座楼作为东北民主联军的指挥部使用。
公主岭是四平下属的县级市,这座城市曾经的火车站级别非常高。1903年,俄国人建成这座火车站,当时叫公主陵站,是一座二等站,日军占领后在1906年将“公主陵”谐音改为“公主岭”。中东铁路建成时有1个一等站是哈尔滨,9个二等站是横道河子、满洲里、绥芬河、昂昂溪、公主岭、海拉尔、博克图、辽阳等,8个三等站是一面坡、安达、穆棱、扎兰屯、德惠、铁岭、旅顺、海林。
老的公主岭火车站在现在这座火车站的北面,我下车之后穿过地下通道走到铁路另一侧,老火车站站舍现在变成了一家种子公司,但建筑本身保存还算完好。公主岭火车站老站舍为俄式建筑,外墙为红色但是后来重新粉刷的,看不到原本的颜色,门窗周围和墙线为白色,门窗口檐部有砖饰,屋顶为人字木制。
公主岭原本叫公主陵,埋葬的是乾隆皇帝的三女儿固伦和敬公主,她嫁给了科尔沁达尔罕亲王第三子色布腾巴尔珠尔,去世后葬在了这里。但对于这座墓是肉身冢还是衣冠冢一直有争议,相传北京西郊的公主坟埋葬的才是固伦和敬公主真身,但根据我在一些博客里找到的记录,守陵人后代的回忆,这座墓被破坏的时候,里面是有遗骨的,博客主人坚信这座墓就是公主的肉身冢。
公主岭有一座铁路爱好者中闻名的1903年建成的机车库,也是一座文物保护建筑,是我此行非常期待的一站。这座建筑是中东铁路目前保留最完好的机车库之一,在农业实验场院内,可惜门卫以领导不允许为由禁止我进入,他要求我联系长春的吉林省农业科学院,再通过上级机构联系公主岭吉林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分院。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很困难的,所以就不进入了。
俄国在公主岭设立铁路附属区之后,建立了兵营和生活区,日俄战争后,日本延续了俄国的规划思路继续进行扩建。今天这条老火车站背面的街道上有很多俄日建筑,大多是平房或二层住宅,外观破败不堪。只能从屋顶窗沿门檐的精美雕工才能看出建筑时是多么细腻的审美。这些房子有一部分已经无人居住,基本处于半拆毁状态,特别是木制门檐,完整保存下来的很少了。
我走回老火车站对面的铁北西街,街上有一栋红砖二层建筑,人字形屋顶和白色窗沿装饰都很完好,这是曾经的日本宪兵队驻地。旁边的另一栋二层红砖建筑是曾经的公主岭公学堂,创建于1916年,最初叫公主岭南满公学堂,1931年改为公主岭公学校。公主岭还有一座已经废弃的铁路小学,曾经是满铁职员宿舍,叫做白云寮,是一座二层山字形建筑,现在这栋房子被锁住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大院内等待改造。
在白云寮隔壁,我意外发现了一栋很诡异的建筑,这栋大楼已经废弃了,外墙绿色玻璃有一半脱落了,正门也被砖封住了。在这座建筑正面悬挂着一个莲花座吊台,台子上是一座观音像,非常瘆人。我查了一下资料,这座被称为鬼楼的大厦很有名,传闻之前总有人在这里跳楼,所以逐渐这栋建筑找不到人接手就废弃了。
下期预告
南满铁路之旅, 之七,长春:纸壳箱搭起的城堡